| 王伟娟 文 |
消毒水的气味在走廊里游荡,我望着母亲躺在移动病床上的背影。她灰白的发丝垂在蓝色手术帽外,像一丛被秋霜打蔫的芦苇。推床的轱辘声碾过走廊瓷砖,仿佛碾在我心上。母亲忽然转过头来,用混浊的眼睛望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把被单往上拽了拽。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她如此安静。
“没事的,不要怕,就当去睡一觉,睡醒就好了。”我轻拍母亲的肩膀。手术室的红灯亮起,我数着墙砖上的裂纹,无数个母亲开始在我的脑海里跳跃。
母亲几乎没读过书,普通话也不会说。在她的世界里,文字如同天书,沟通也常常局限于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方言。
十三岁开始,母亲便跟着家里的长辈去山林里砍柴。那些比她还高的柴垛压弯了少女的脊梁,却没能压垮她眼里的光。如今,在玩具厂流水线上,这双布满老茧的手依然灵巧。我总记得她下班回家,袖口总沾着彩色塑料碎屑。玩具厂离家有一段距离,可她不会骑车,每天天刚亮就出发。若是父亲得空,便会骑车送她一程,更多时候,她只能独自穿梭在大街小巷,风雨无阻。有次暴雨天我去接她,远远看见她抱着饭盒在雨中疾走,雨帘中佝偻的身影像株倔强的老茶树。
在母亲的认知里,西洋参口服液、黄芪生脉饮是灵丹妙药,累了,她会喝两支;病了,也喝两支;哪怕只是身体稍有不适,她也觉得喝两支就能好起来。她自己视若珍宝,每次我回家,她也总是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兜里掏出两支,硬是要塞给我。塑料吸管戳破锡纸时发出啵的轻响,我听到便跑得老远,她就举着管子追到房间里,唠叨声响彻着大院。那些口服液的空瓶子在阳台上积成小山,折射着晨昏不同的天光。
可这一次,母亲的“灵丹妙药”也派不上用场了——脚因意外受伤,右胫骨平台骨折,需要手术。平日健步如飞、风风火火的她,瞬间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只能依靠轮椅和拐杖艰难挪动,也被迫放下了工作。在我印象中,母亲很少休息。“外婆脚受伤了,不是好事,但是呢,她终于可以在家休息了,这可是大好事。”我被女儿稚嫩的声音逗得哭笑不得。
从母亲住院那一刻起,我便承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所有生活重心都围绕着她展开。从2楼CT室到10楼病房的这段路,我已经能闭着眼说出每个拐角的瓷砖颜色——走廊尽头是有些褪色的暖黄,护士站转角的裂缝像条蜈蚣,电梯墙上残留的胶带印子让保洁阿姨皱紧了眉头。
心电图、B超、CT……我推着她跑前跑后,轮椅碾过病房、电梯、检查室,不敢有片刻的停留。担心母亲和医生之间沟通不畅,我只能充当传声筒,翻译着她的问题,传达着医生的嘱咐。好在手术很顺利,我悬着的心随着手术室门打开缓缓落地。
病房的月光漫过输液管。母亲睡着了,皱纹在睡梦中舒展成山野的沟壑。母亲的手背上,老年斑像揉碎的茶叶末,我轻轻把她的指尖放进被窝,触到当年背柴火磨出的茧,此刻比云还软。那些被岁月揉皱的掌纹里,藏着比西洋参更温补的药方。
床头柜上,一杯白开水静静地摊在那儿,早已没了热气。晨光爬上窗棂时,母亲又开始念叨我总忘记吃早饭,不多喝白开水,声音沙哑却绵长。
术后的日子里,我定期陪着她复查。B超室的耦合剂泛着凉意,母亲像个迷路的孩子,有些无助,用方言反复问着相同的问题。探头在受伤的腿上游走,屏幕上的黑白图像如云雾翻涌。母亲突然抓住我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玩具喷漆的蓝。此刻的我像年轻时的她,她也似儿时的我。
这两日,母亲又重现了往昔爱念叨的模样。哪怕只是一件琐碎之事,又或许仅仅是一句简单的话语,她都能如复读机一般,反复唠叨上十几遍。我也终究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快嘴,脱口而出:“厚啊厚啊,晓滴啊,莫念哇(方言意为好了好了,知道了,别念叨了)……”话虽如此,心里却溢满幸福。
昨夜梦见十三岁的母亲。她在林间捆扎柴火,山风掀起带着补丁的衣角。我冲她喊妈妈快回家,她却笑着指向更远的山峦。醒来听见隔壁传来熟悉的絮语,“耶、尼、三、斯、嗯、柳……”原来是母亲在教外孙女用方言数星星。
当女儿数到第七颗星,我看见三十年前的月光正从母亲的白发间渗出,漫过阳台,浸润着新抽芽的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