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牧 文 |

　　年龄原因，我平时很少出席新书发布、读书分享之类的活动，这次参加岳保强的散文集《西去长安九千里》分享会，除了策划人大卫的盛情邀请，更因我对新疆出来的作家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毕竟，我十几岁离开家乡，人生的大好年华都留在了遥远的新疆。那片辽阔苍茫的大地，是命运的画布，是青春的熔炉，也是文学的沃土。

　　《西去长安九千里》的扉页上有一句泰戈尔的诗：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这句诗意味深长，亦可反过来理解为：离你最远的地方，路途最近。这些年闲居成都，老家渠县离得不远，可我多年回不了一趟，留疆岁月处于时间长河的上游远端，而我的梦和思绪却常回新疆。保强跟我一样，已经离开新疆，但他忘不了新疆，否则不会有此书问世。诗的海洋波澜壮阔，他唯独采撷这一朵小小浪花嵌在扉页上，体现了他的哲思，也映衬书的品位。

　　地道的新疆味是《西去长安九千里》的显著特征。只有在新疆长期生活过的人，才能写出如此真诚的作品。作者熟悉新疆，通晓历史，对新疆充满感情，真正把自己的灵魂扎了进去。雪山大漠，草原戈壁，在字里行间显露勃勃生机；史册中的留白，军营里的细碎，在文章里化作古今传奇。他写一位在帕米尔高原守防九年的炊事班长，“不到30岁，肤色黝黑，面相显老，但眼睛清澈，不像喝了多年窖水的眸子”，人物亲切可感。写边城巴扎，“烤肉、抓饭、面肺子，拌面、油馕、羊蹄子，凉皮、酸奶、缸子肉，羊杂、奶茶、油塔子，看得人垂涎不止，每个摊位前都围着饥渴的眼神”，仿佛书页里都散发着新疆美食的香。

　　干净，是这部散文集的另一特点。文字干净，内容干净，版面也很干净，反映出作者内心的纯粹。保强年轻时身在边关，对婚姻多有顾虑，“即使有缘，幸遇良人，结婚就分居，征人泪，捣衣声，千里思君不见君。这样的婚姻之重，我承受不起”。文字简洁，毫无拖泥带水，寥寥几笔，文白相间，既直描现实，又辅以典故，读起来气韵通顺。不仅文心干净，而且文风质朴，没有为了吸引眼球而猎奇，也没有一惊一乍的夸张抒情。他的行文不像周涛那样信马由缰，他更注重文章架构，着意渲染背景，表现得较为理性。当然也就稍稍欠缺了一点灵动之气，这或许与他的律师身份有关。

　　没有思想的文章是立不住的，《西去长安九千里》隐藏着作者的独立思考。很多人写胡杨，夸胡杨，胡杨俨然成了新疆的一张名片。保强也写胡杨，但不是人云亦云，人皆赞美秋日胡杨之金灿，他却独爱夏日胡杨的葱绿。都说胡杨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作者化身胡杨以第一人称直陈胸臆，“既非金石，何必不朽。人类感叹胡杨的长寿和坚贞，我却羡慕人类的自由与洒脱。如果胡杨真能活一千岁，我愿用九百年的时光换一年的自由”。胡杨的扭曲、挣扎，不是为了满足审美，只是想从沙漠里汲取续命的水分。对苦难应该尊重，但不必歌颂，人不要为了吃苦而吃苦。类似这样的反思，书中还有不少。

　　打开目录，瀚海珠琲、戍楼西望、烟火尘心、雪泥鸿爪四个专辑的名称透着古意，书中随处可见的诗词名句，古韵悠长，足见作者对历史和旧体诗的偏爱，这是一本颇有古趣的散文小集。其中有一篇《塞外诗心》，描写边塞诗人岑参，那首《逢入京使》让我印象深刻，“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这样的场景，只有身在边疆的人才会感同身受。记得有一回，我在前往伊犁的路上遇见一个搬家的陌生人，他朝内地去，我向边塞走，有感而发，写下一首《赠别》：

　　“人生有多少离别/唯天山下，这多急切/我骑着马/你也骑着马/我要去追赶我的马群/你要去赶最后一班车/送你什么？/冰雪太冷/炽沙太热/野花给你容易凋萎/小河给你容易枯竭/残阳不错，诗意很多/但那过分得有些像血/人，总是要离别的/阴晴圆缺，天山月/唯有心，像这草原/一岁一荣，消了残雪/嗨，地球每处都是中心/随便哪里都可送行/话别最好不要在湖畔/弱柳太利/太容易把肠子弄断/要别就别在这马背上吧/在同一片地面/敲出鼓点/为了连结往后的思念/赠一个背影给你看”

　　诗通古今，人的情感也一样可以穿越时空。岳保强为他别过的新疆献上《西去长安九千里》，正如我当年给一个陌生人写下《赠别》，既是真情的流露，也是“为了连结往后的思念”。

　　《西去长安九千里》，岳保强 著，云南人民出版社2025年2月出版，定价：9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