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锡东后宅一处普通住宅里,一位白发萧然、腿脚残疾的八旬老者默然逝去。这位逝去的老者,是近代无锡第一位职业报人和小说家邹弢。无锡人知道他的至今不多。但鲁迅则在邹弢生前,已经把他记录进自己的名著《中国小说史略》。
出自梁溪的瘦鹤
1850年9月27日午夜子时,邹弢出生在无锡城东泰伯乡后宅的一户普通农家。
说邹家普通,因为这就是个务农家庭,兼顾读书。邹弢曾在《三借庐剩稿》中写道:“余世居无锡让乡之月台街,先祖筠溪公,先父正峰公,读而兼农,余从耕之。”而且,他家耕读兼顾还做点小生意,只是从祖父开始的,“余家素务农,至大父始读书而因贫复贾。”祖父和父亲都参加过科考,但数次失利而只能放弃。太平天国战火蔓延江南时,邹家遭了兵火:“辛酉发匪至,焚其居,余年十二。”读书把家境读穷了,太平军的战火进一步加剧了财产丧失,所以,少年的记忆里,始终保持着家庭因贫困不让自己读书的那一幕,幸而祖父的坚持,才使他得以继续读书,完成启蒙教学。
邹氏本是无锡望族。后宅这个地名也是因为元朝时邹氏一支从华庄迁来此地,落户经营,门庭兴旺。明朝时邹氏一支成为巨富,在徐塘建造了壮丽宅邸。又一支后裔在朝廷当了高官,衣锦还乡,在旧宅之后新建一座大宅,遂有后宅之名。直至20世纪50年代土改时期,后宅邹姓中还多有地主人家。单一姓之望,并非家家兴旺,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同姓家族中的贫富高低之悬殊,如若天差地别。邹弢家庭就是如此,虽然住在大宅附近的月台街,却已沦为贫民。
邹弢需要进一步学习深造,17岁时被祖父送去了苏州,跟随表叔钱国祥读书。钱国祥,字乙生,是俞曲园大师的入门弟子,而且不是私淑弟子,是紫阳书院的得意弟子。俞樾是道光三十年进士,当过翰林院编修和河南学政,辞官客居苏州,曾主持紫阳书院,章太炎、吴昌硕都是他的学生。他曾从紫阳诸生6000余篇课艺中,择取80篇编成《紫阳课艺》,其中选入钱乙生的《凡有血气者尊亲》一文。苏州钱家与无锡邹家是姻亲,泰伯乡靠近苏州,大家族之间通婚很为寻常。钱乙生博学,通小学、算学、医学、地理,后出任上海制造局兼翻译馆校勘,兼教习,邹弢得这位表叔教导,受益颇多。
邹弢在苏州待了十四年,不仅完成了古时文人必须的文化学习和熏陶,还参加了多次考试,并在光绪元年26岁时考上了金匮县秀才,获得了最基本的功名。他成为一名塾师,并有了大量的文人交游,钱乙生的名气和圈子给他提供了众多方便。他从22岁起努力学习写诗,记录了不少当时生活场景:“四海知音第一流,使君与我最相投。胥江五载同诗酒,山水清狂结伴游。”这是记文人交游,肆意快乐。“未必人间道不同,荒庐淡寂寄孤踪。儿怀秃笔偷涂纸,妻补寒衣预蓄冬。媚世无才休入俗,读书有暇亦兼农。日长睡起浑闲事,窗外浮云一笑逢。”这是记日常家居生活,平淡清贫。
吟诗作文是旧式文人的基本功。邹弢开始向上海的《申报》投稿。1876年的申报副刊发布了他的《采莲词》,自此至1880年,邹弢在《申报》刊登诗词约160次左右,1879年11 月24日的《申报》一次发布了他的《秋夜怀人诗十二首》。他的一些青楼题材的诗词也发布在《申报》上,出现了陈玉卿、吴琴仙、凤棲梧、李小宝等多名青楼女校书的名字。当时《申报》为扩大影响力,在精英圈征求诗词唱和,与邹弢唱和的苏沪文人有十多位,邹弢名声日隆。有位叫汪定持的文人,在为邹弢七十岁所作寿言中说:“时上海报纸只有《申报》及《字林沪报》,权其轻重,当以《申报》为巨擘。每日服务之暇,则取《申报》而浏览之,尤喜所载诗词,爱不忍释。先生出署名为梁溪瘦鹤词人,余每诵先生所作,便觉心折。”(《三借庐剩稿续刊·寿言》)
邹弢为自己取了个号:梁溪瘦鹤,用于诗创作的署名。
以报纸和文学为翼
1881年,31岁的邹弢终于告别苏州,满怀憧憬,前往上海。
这是一位旧式文人向新式职业文人的转变。“掉头去不顾,一叶长风拂……纵观客怀壮,申浦盟鸥凫。”(《酒后放言益闻馆中作》),读到他写于这个时期的文字,我能够感受到那个时代风气对他的召唤,以及他内心的冲动。
苏州自唐宋以来一直是江南最繁华的大都市,但鸦片战争之后开埠的上海,此时已经繁华超过苏州,并且表现出旭日东升般的生机蓬勃,成为中国近代化的先驱城市,吸引了无数创业者、梦想者的前往。邹弢就是其中之一。他在上海成为从无锡走出来的最早的职业报人和小说家。
邹弢在上海的第一份工作,是申报馆的记室。他在《三借庐剩稿·刊稿缘起》中自述“辛巳秋(1881),至申江为申报馆记室。”所谓记室,古代是个专司书写的官职,报馆记室则相当于后来的通讯员吧,不是正式记者,但应约为报社写稿。年底他就入职了益报馆,担任主笔。旧时报馆总编纂之下有主编、主笔,主编管编务,主笔管文稿和编辑。益报馆主办的报刊《益闻报》,是天主教在上海创办最早的中文报刊,创刊于光绪五年(1879),初为月刊,后改为周刊,这是邹弢工作最久的报刊。1896年以后,他曾出任《苏报》主编,不久与老板争执而离职。1898年5月创办《趣报》,虽曾发行万份,但仅三个月就休刊了。之后,他还应聘编过杂志,时间不长。
邹弢在上海生活约40年,从事报人职业大约10年多,期间还曾两次参加科举乡试,一无所得。他曾经应聘随从幕僚数年,也曾从事过西方著作的编著翻译,1905年之后,改行去启明女校教书,达15年之多。但报人生涯应该是他颇为精彩的一段,他的重要交往、主要文学创作,大都与这一段生活相关。
报人是随着大众传播出现而产生的一个新的文人群体。处在社会转型期的漩涡中,这一群体自然也带着鲜明的时代烙印,那就是半旧半新的文人特征。邹弢写过一本《春江灯市录》,是一本介绍上海租界风土民情的书,具有旧式文人冶游和近代旅游的双重性。《上海品艳百花图》是对上海妓女的介绍和品味,《春江花史》是为妓女立传,这两本书都带着旧式文人才子的审美情趣。邹弢在苏州就有流连青楼之好,但他却自述狭游青楼只是一种排遣忧愁的方式。
邹弢的笔记小说《三借庐笔谈》、长篇小说《海上尘天影》都完成于报人时期,并与这一时期的生活密切相关。《三借庐笔谈》那种讲故事的方式,正与大众新闻传播十分适应,既符合报纸文字短小精炼的要求,又符合趣味与教育相契的特征。《海上尘天影》则以《断肠碑》之名,随《趣报》逐日赠送单页。
我对邹弢报人生涯的疑惑,是为何他始终未能进入《申报》工作?他最先发表诗词的报刊就是《申报》,许多交游唱和的文友都是《申报》工作主笔、主编和主要作者,他的老师王韬被创办《申报》的英国老板美查奉为报人作家群之首,而且,他的《浇愁集》也最先由申报馆出版,与他在《益闻报》同事的黄式权还出任了《申报》主笔。难道是他自己不愿意,或者不中意《申报》开出的待遇条件?
报刊和文学,是邹弢沪上职业生涯的双翼。
黯然老去的瘦鹤
1923年,年逾古稀、老病缠身的邹弢黯然回乡。
15年前他曾经回到后宅,捐建了一座养正学堂,为当地培养人才。而此时,他已经破产,连住房都是朋友借给的。两年前应朋友诚邀去苏州天平山看红叶,跌坏了脚,被庸医治成残疾,然后被启明女校辞退。幸好有学生发起为他捐款,得以略解困窘。
邹弢自1911年妻子辞世后,连遭家庭不幸,先是长子得了精神病,次是长孙得病去世,再是双胞胎孙子孙女相继去世,到1923年幼孙去世,加之经济破产,令他痛不欲生,所以将所居号为“守死楼”。他虽然担任了后宅图书馆的馆长,还与人合办一张《泰伯市报》,写作连载小说《泰伯春秋》,但却无济于事。这位名重一时的报人和小说家,衰老力乏的身影从此被时代大潮日渐湮没。
我在资料堆里查到邹弢创作的累累硕果。笔记散文集:《上海品艳百花图》《春江花史》《春江灯市录》《游沪笔记》。小说集:《浇愁集》《三借庐笔谈》《海上尘天影》《蛛隐琐言》《潇湘馆笔记》《泰伯春秋》。专著文集:《泰西各国新政考》《地球方域考略》《万国风俗考略》《地舆总说》《洋务管见》。诗文集:《三借庐剩稿》《三借庐剩稿续刊》《诗学速成指南》。另外还有任教时所编教材多种。其中《浇愁集》《三借庐笔谈》,在鲁迅《小说旧闻钞》和《中国小说史略》中都有提到。《中国小说史略》是鲁迅上世纪20年代初在北京大学讲授中国小说发展史的讲义。2009年,黄山出版社出版发行了《浇愁集》。
《海上尘天影》是邹弢最重要的文学创作。这部小说带有自传性,创作于1892至1895年之间,主要情节来自作者的一段生活经历,把政治和情欲(时务和爱情)交织起来讲述,这是晚清小说家津津乐道的两大叙事方向,表现了社会转型时期新旧文化的冲突和人物形象的二重性。学者把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孙家振的《海上繁华梦》、邹弢的《海上尘天影》看作晚清长篇小说的代表作,三人都是报人作家,三部小说都是青楼题材,涉及当时官场、商场、赌场、欢场的风气和生活,有暴露黑暗讽刺丑恶的取向。鲁迅把这类小说称为“狭邪小说”。上世纪90年代,国内多家出版社影印或重新出版过《海上尘天影》。
小说的男主人公韩秋鹤,被作者设计为前身是仙界的白鹤,女主人公苏韵兰前身天界万花总主的坐骑。联想邹弢的笔名“梁溪瘦鹤”,不言而喻,这是作者的文学化身。韩秋鹤仰天悲呼:“老天,你生我这个人,应该给我一个称心施展的境遇。为何使这些众小登场,虎眈狐媚,使我无容身之地呢?”爱情不幸,人生也是不幸,这分明就是晚年邹弢的心声,是他毕生奋斗却未能展翅飞翔的悲愤表达。我以为,其中也包含了他终身未能正式入职《申报》的郁闷和不服。
邹弢在民国生活了20年,但他始终是晚清报人和小说家,因为他的报人和小说家生涯以及成果都在晚清,而且在梁启超提倡“小说界革命”之前。他是无锡文学史上不可或缺的精彩一页。
瘦鹤近乎默然无闻地逝去,但他的文学光彩不会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