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振楣 文 |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无锡,这个冷落的小县城似乎刚刚苏醒,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
在北门外的大洋桥(即工运桥)下,被市民称作马路上的通运路,因靠近车站码头,得风气之先,成为小城最热闹的街道。
此时,荣巷上的荣德生及其家属,已把面粉厂和纱厂从无锡开到上海、汉口等地。
借助水陆交通之便,及无锡人的精明智慧,无锡这个昔日的鱼米之乡,即将由工商业发展而迅速崛起。
1933年一个黄道吉日,大洋桥南堍的通运路上,一家一间门面的饭店,在爆竹声中开张,大门上方的招牌,写着六个楷体大字:四时新面饭店。
老板杨阿泉正当壮年,他是洛社人,在大洋桥一带做餐饮已经多年,积累了一些资本,看中这里人来人往的好市口,附近仅有几个简陋的饭摊头,便开了这家饭店。取名“四时新”,一是无锡菜原料四季不同,因时而新;二是讨个吉利,兴旺发达。
开张后,杨阿泉亲自进货掌勺,精打细算,菜肴价廉物美,“四时新”这个充满喜庆的名声很快就传开了。过往的旅客、附近的商贾、有钱人家的喜庆酒宴,都成了“四时新”的顾主。至解放前,“四时新”已从开业时的一间门面拓展为两间两层楼,成为通运路上最大的一家名菜馆。
“四时新”的菜肴,面向高中低各种需求。高档一点的有清炒虾仁、金玉满堂等,中档的有全家福、炒鳝糊等,大众化的有炒猪肝、下脚三鲜之类,尤其是原汁原味的湖鲜菜,油而不腻的红焖菜,以及口味独特、汤料讲究的早面,大受欢迎。
杨阿泉将“四时新”经营得井井有条,并将儿子杨荣创中学毕业后留在店里当接班人。
1956年,国家实行对私改造,“四时新”成为“公私合营四时新面饭店”。
此时,上级委派邹耀仙任公方主任,老板杨阿泉年纪大了,文化低,任命他儿子杨荣创任私方主任。
这一年,与公私合营同步到来的,是36名年轻人由劳动局分配至无锡饮食业,到各家饭店当学徒。
36名年轻人中,18岁的李海兴被分配到了“四时新”。
“四时新”已经历了20多个春秋,老板杨阿泉对饭店经营的各个环节都不敢疏漏,厨师更是重中之重。他选用的厨师虽不是无锡数一数二的名厨,但也不是等闲之辈。
李海兴进店时,墩头师傅季三宝,高高的个子,早年曾去日本做过厨师,厨艺好,还兼通西菜和日本料理。海兴分在煤炉上当学徒,与季师傅接触不多,但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季师傅的厨艺、眼界和对菜肴的讲究,还是给小伙子留下印象,成为一种潜在的滋养。
煤炉上的主厨范阿章,矮胖结实,有着不俗的烹饪根基,他善良稳重,毫无保留地带好李海兴这个聪慧的年轻徒弟,看到小伙子勤快认真,心灵手巧,上进心强,心里也很高兴。
季三宝离开“四时新”后,范阿章师傅改任配菜,徒弟李海兴随之也跟了范师傅到墩头上。李海兴发现范师傅不仅烧菜好,在墩头上也是一把好手。师傅的刀功精湛细腻,配菜灵活多变,他立志要将范师傅的技艺全面地学到手。
范师傅刀功基础好,后来成为无锡饮食业最早做花色冷盆的高手,徒弟李海兴近水楼台,在历次花色冷盆的制作比赛中声名鹊起。
不多几年,李海兴就成为行业中的尖子和榜样。他在会上现身说法,介绍自己是如何从不安心到安心,从安心到热爱,再从热爱到刻苦钻研厨艺。
又要说到杨老板了。合营后,老板的角色变了,但他对饭店行业的热爱和职业精神,没有变。年事已高的杨阿泉对饭店合营虽有些小小的不痛快,但对领导分配给自己的工种:在面灶上做“加汤”师傅(制作汤料、掌握口味)毫无怨言。早面,原就是“四时新”的特色。
每天早上天色未明,睡在店堂里用两张八仙台拼起来的“八脚床”上的李海兴,就被杨阿泉上班的开门声唤醒。在学徒几年里,李海兴回忆,店里每天头一个上班的总是杨阿泉。待海兴等学徒们起身,昔日的杨老板已将当天厨房要用的初加工食材完成了焯水和吊汤,熬好酱油,切好香头,将面灶台上揩得干干净净,静候捞面师傅上班,以及第一位吃早面的顾客到来。
无论刮风下雨,冰冻落雪,杨阿泉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从不懈怠。
杨阿泉的风雨无阻、一丝不苟,是所有敬业者的共性。这种职业精神,无意中给李海兴等学徒们树起了一个做事做人的标杆,杨老板以自己的行为,在退休前的最后几年里,维护着一个厨师的尊严、美味的尊严。
学徒满师后,李海兴曾短暂离开“四时新”,调到新万兴菜馆跟陈阿大做墩头师傅。“新万兴”比“四时新”略高档些,顾客对象有些是住在城中心的乡绅、医生、文化人,还常接到送菜上门的业务。李海兴是有心人,他默默地将“新万兴”的特色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不多久,“迎宾楼”复业,他又被调到“迎宾楼”。迎宾楼是无锡第一流的名菜馆。在名厨丁荣金手下,李海兴珍惜这样的学习机会,他在菜肴制作上更加见多识广了。
不久,李海兴重回“四时新”。正当他准备将在其它饭店学到的精湛厨艺在“四时新”发挥时,十年动乱来临,一夜之间,“四时新”店牌被砸,改名为“工农饭店”。
从此,老无锡人熟知的通运路上的“四时新”菜馆,在历史的尘埃中,永远地消失了。
庆幸的是,历史并没有绝情,它暗暗地网开一面。它湮没了杨阿泉用一生心血营造的“四时新”,同时又将“四时新”的薪火,传递给了年轻的李海兴。
李海兴日后取得的成就,不仅是他个人努力的成果,同时也是“四时新”孕育了近半个世纪、积累了几代厨师的苦心经营而水到渠成。
文革结束,百废待兴。
此时的李海兴已成为“工农饭店”的掌门人。如何恢复“四时新”老店的传统在李海兴心中孕育着。
1986年,李海兴征得上级部门同意,并受苏州名菜馆“得月楼”店牌的启发,决定将“工农饭店”改名为“醉月楼”,并特地去上海请书法家任政题写了店牌。在李海兴心中,这是他年轻时引以为傲的“四时新菜馆”的新生。
既要充分挖掘“四时新”的老菜,又要创出“醉月楼”的新品牌。
李海兴带领厨师去上海找“大不同”白糟供应商,实地考察并引进糟制食品,在无锡首家推出糟货。为增加特色,派厨师去外地引进正宗川菜,在锡城率先推出“鸳鸯火锅”。开发创新菜“灌蟹虾球”,原料档次高,烹调有难度,反复研制后推向市场,一炮打响,成为醉月楼的名菜,也是醉月楼厨师历次外出交流的表演菜。创新菜还有醉月鸡、醉月凤翼、糟汆白鱼……
而作为个人的厨艺,李海兴在各种烹饪比赛中屡获金牌。早在1979年,在全市第一届厨师技艺比赛中,获第一名。1984年,在首届江苏省“美食杯”烹饪锦标赛上,获最佳菜肴奖。
2019年,李海兴获建国70周年江苏餐饮业功勋人物荣誉称号。
昔日睡八脚床的小学徒,成了腾飞的金凤凰。
当晚年的范阿章,为儿子范伯荣成为湖滨饭店名厨而感到欣慰时,当晚年的季三宝,为儿子季福金成为“中国饭店”和“江南菜馆”的名厨而自傲时,他们会不会想起,曾在自己身边学艺的小学徒海兴,并引以为荣呢?
2002年,由于城市拆迁改造,由“四时新”一路走来的“醉月楼”,在无锡餐饮业无奈地消失了。
在这之前,1979年拜李海兴为师的朱建兴,正接过从“四时新”到“醉月楼”的传承,苦心钻研厨艺,成为无锡餐饮业新一代名厨中的佼佼者,获得亚洲名厨、中国烹饪大师等荣誉称号。
2015年春天,消失、沉寂了13年之久的醉月楼,终于重新出现在锡城的西水东商业街,它找到了一位新的女掌门人:张敏。
对人到中年的张敏来说,这是经历了多个职场后的必然选择。
张敏的餐饮情结可追溯到童年。她的祖父辈曾在无锡北塘大街经营过面店。张敏小时候住东门长庆路,隔壁就是费祥生一家,常听大人说费祥生是无锡知名的大厨,受人景仰。夏天的晚上,与大人外出散步,常不经意间就走到汉昌路口,面前是气宇轩昂的中国饭店,马路对面是人来人往的醉月楼菜馆。一缕隐约的亲切、向往之情,会莫名地从一个孩子心头升起……
也许与童年的这一情结有关,张敏学了三年的餐旅管理。
确定做醉月楼后,张敏与她的团队对未来的经营方向及具体的菜肴品种,商量讨论了两个月。最后确定:以传承锡菜为己任,做好“无锡的味道”,不负醉月楼之名。
天遂人愿。主厨过煜良是张敏的餐旅班同学,想法一致,配合默契,做正宗的无锡菜,驾轻就熟。老醉月楼的前辈李海兴、朱建兴等名厨,义不容辞,常到店指导。重生的醉月楼很快得到市场的认可。
市场的反馈增强了张敏的自信。
2017年,醉月楼美湖店开张。醉月楼成为无锡非遗“锡帮菜制作技艺示范店”。
2018年,醉月楼建筑路店开张。
2019年,醉月楼熟食点心店开张。
食材是菜品质量的保证。在张敏的坚持下,醉月楼严把进货关:黄鳝要进冷水鳝,鳜鱼要1斤8两到2斤2两之间的,母油船鸭一定要用四川产的正宗头道母油……
张敏认为,传承不等于固步自封,以传承为依托的创新和超越才是最好的传承。
从苏州石家饭店学习取经回来的母油船鸭,制作时略作改进,添加了脚圈和京葱,使成品在口感上更有厚度,香气更强烈。秋冬的时令菜青鱼秃肺取材于青鱼的鱼肝,此菜历史久远,为适应今天的食尚,在装盆时改为各客,并衬以面包片。还有八珍鸡、乌米樱桃肉、糟海鲜……
在不同季节推出应时的特色菜:春天的春笋等时令蔬菜、夏天的响油鳝糊、秋季的蟹肴、冬天的卷鲜蛋饺等过年菜,都成为经营中的亮点。应时而新,应时而变,本来就是“四时新”的老传统。
在传承中圆梦,在创新中拓展。张敏深感,无锡菜文化积淀深厚,值得深入挖掘,她看重菜肴背后的文化。她的愿望是,做好无锡菜,让更多的无锡人尤其是年轻人了解和喜爱无锡菜。
再过十几年,就是醉月楼的百年店庆了,张敏说,我一定会加倍努力,越做越好,在百年店庆时,给大家一个崭新的醉月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