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6版:二泉月·文学

那些从未走远的绝唱

  | 周晓东 文 |

  这是江南的深秋,一种水汪汪的缠绵,正在柔韧无骨地向前游移,纸质的旷野上,留存着一种古厚、稚拙、素朴的气息,所有纸面上的日子都倾向于心领和神会。储先生的《遇见·古雅》如期抵达,一种田园牧歌式的悠远意境,一派行云流水般的横生姿态,让人顿生久违的怦然与心动。戏台、节气、草木,唐诗、宋词、元曲,文人雅集、人生况味、人间清欢……这些充满直觉、颖悟、天性、幻象的词汇,愈来愈多地出现在我的意象中。

  终于,我与储先生邂逅在这一派酣畅淋漓的笔墨里。时光迢迢,空间辽阔,携带起那么多浮沉的文人雅事,不同星空下的人的思恋与感慨,竟有着那么多的相同,渐渐启发了感觉上的许多共鸣,其中就有对于流逝之物的深切怀想。

  储先生笔下,有着写不完的琴棋书画、梅兰竹菊、花鸟虫鱼、衣食住行,道观禅院、山村田野、四时节气、故国家园,这些生活在边缘的芸芸众生,这些艺术风格流变过程中的吉光片羽,这些踽踽跋涉以生命血脉熔铸而成的生命故事,因着储先生内心的虔诚与敬畏,连缀起社会变迁、艺术演变、风俗演绎中的关键节点,成为自我审美旅程中的一个个温暖站点,以及水墨丹青、乡风民俗、艺术生涯、个体生命中的光华神采。他的散文,就像一道道雅致的篱笆,在拥挤、嘈杂的城市中,搭建起了一个空旷而细腻、沉静而敏感的精神院落。充实这个院落的,既有古典情怀、乡野情怀,更有那绵绵灵动的生命意识。

  寻常心如一枚花蕾,在平和的气息里一瓣一瓣地打开,一点一点地回溯着清苦的场景,烟雨江南,秋风阳关,古典幽梦,沁入往昔的韵致。琴棋书画是国粹,亦是国学。投身其间,必然要深谙中国古典文化,洞悉古代文人的思想依凭和情感寄托。秉持这样的学术背景,持抱对古典文化的挚爱,必然使储先生的散文透露出强烈的古典情怀。《遇见·古雅》里的许多篇章,诸如《炉香袅袅,既馨且逸》《古琴,中国式的优美》《江南,江南》《谁道闲情抛弃久》《一方戏台,演尽悲欢离合》《有一种高贵,叫孤独》《闭门只为书卷香》等,毫不掩饰地表达着对古典艺术的追慕与留恋。这种古典情怀,已经深深地刻入储先生的骨髓;古典文化的修养,已经成为储先生散文的内在元素。

  透过古人所留存的作品来分析它们的处境,透过古代的遗物遗迹来审视文化的价值,这是一个古典文化研究者的基本素养。储先生用心体验着古人的人生经历,甚至通过已有的人生常识去“再现”古人的生存处境,从而思索古人的遭遇、文化的流变。《谁家儿共女,庆端阳》《汲泉承露养菖蒲》《花向美人头上开》《与我同心栀子》《莲叶何田田》,这是疏朗明亮、腾挪跳脱的自然万象,也是灵动飞扬、沉郁顿挫的精神世界,凝聚着中华五千年文明的恩养,赋予了储先生浩然宏阔与精细入微、诚实朴拙与婉转绵长有机统一的叙事能力,字里行间彰显出个性化的语言风格。储先生是一位善于将诗意编织进日常点滴的生活智者,他徜徉于水墨丹青,流连于一株蒲草、半块瘦石,心性清淡,形容清癯,在喧嚣尘音中葆有一份独特的古样情怀,留存一份难得的率真童心。于是,我们可以看到,在《画中自有佳山水》《远远围墙,隐隐茅堂》《诗酒唱和,文人雅集》等篇章中,他的行文着眼于对文化及其生态的感受,而不是考据。他似乎在有意克制着文化的显露和智性解说的泛滥,而更加充分地展现个体性灵。他有一种通透的睿智、明灭的沧桑、精神的内里,他的文学感觉充分蔓延,他的散文充盈着丰富敏感的心灵感受,他的描写对象具体可感、直达心灵。

  文学作品区别于其他文章的最基本特征,便是感觉,或者说是感性。试看《平分秋色的秋分》,储先生从对秋的偏爱入手,写秋分给人的感觉,写“时光总会把秋分站住”,写“把秋天分成两半,一半是收获,一半是落寞”,把对秋的秉性和人的心性解剖得淋漓尽致。有时候,还会放任感觉无节制地蔓延,譬如《有约不来过半夜,闲敲棋子落灯花》《唐诗里,遇见美好的爱情》《宋词里,过向往的生活》等,通篇弥漫着凝眸的专注、内敛的激情、绵长的呼吸,时光仿佛停了下来,心仿佛静了下来。所以,他写孤独,有一种不动不摇、沉着安稳、双目如电的大气象;写清供,有一种简淡疏朗、穷丹青之妙的飘逸自然;写山水,有一种意出尘外、怪生笔端的虚静圆通;写怪石,有一种枯笔干墨、疏简天真的萧散超逸;写茶圣陆羽,有一种寄情山水、放浪形骸的高古情怀;写阳羡贡茶,有一种茶禅一味、潇洒清逸的韵度……更重要的是,作者不只品味山水之美、风情之美,更品味人生的百态千味,他带领我们拨开历史的烟云,聆听到了隐藏在山水之间、丹青深处的不老人性、不朽传奇。

  古典情怀是时间上的心灵诉求,乡野情怀是空间上的心灵诉求。这样看来,从《古节当歌守》到《桃花依旧笑春风》,从《四月初夏,清和微晴》到《玩物长志,受用清福》,从《文心禅意一莲蓬》到《冬至大如年》,都可以视为一组具有象征意味的篇目,它们就像密码一般,早已“潜伏”在储先生的古典幽梦之中,成为其散文的心灵趋向和写作基调。

  古典情怀、乡野情怀与农业文明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城市文明是工业文明的主体,它的产生,最初是为了提高农业文明的效率,发展到后来,越来越发达,不但早已摆脱了对农业文明的依附,而且反过来挤压、笼罩、侵扰农业文明。这就使古典情怀和乡野情怀以及扎根其中的生命关怀、人本意识越来越跟我们疏离了。强烈的个体生命体验,使储先生始终未曾忘记提醒这种疏离感的存在,同时,苦苦挽留正在离我们而去的东西。仿佛逆水之鱼,储先生的散文,有意避开随波逐流的娱乐化倾向,以其感觉的丰富细腻、格调的清雅高蹈以及精神探索的内在执著,显示出殊异的气质。

  “写出自己的情调来。”这是储先生自觉追求的散文写作境界,他每一篇散文都写出了自己的情调,不妨说,乡愁正是他散文的一个基本情调。风格已然形成,他的散文创作也必将继续推向前进。

  俯仰之间,时间过去。储先生还将继续持守那一份“乡愁”,还将继续找寻新的精神支撑点和平衡点。

  且让我们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