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文学

在海边 向光吁求

  | 郑亚洪 文 |

  从“三门”动车站下来,正午的太阳在我眼前晃了一下,热浪逼人。三门县在乐清以北一百多公里,同样近海,却比乐清炎热。处暑才过去两天,“秋老虎”在三门开始发威。热浪在一个叫渔家岙的小村达到高潮,油漆一新的小村将热浪的强度从村长家的白墙上反射回来,毫不保留地落在脸上、身上、眼睛里,墙壁上画的美人鱼巨幅海报又将热度提高了一点点,整洁、干净的小路连块鸡屎鸭粪也找不到,让人疑心这是在农村吗?不是农村,它又是什么身份呢?喏,那边,晚会现场的牌子上写着“诗与远方”,以至于我看见浅蓝色浪花的logo标志感觉现实的海浪向我扑来。

  乘车到浦坝港镇扩塘山码头,海风夹杂着浓烈的鱼腥味粉碎在我的手臂上,对这种腥味我并不陌生,我经常在大太阳下追拍海上风景,可当我步入一条小马力的机动船,船只行驶到浩大的三门湾时,当我看见大海中间插着笔直的竹竿被海浪吞噬后抛在了船尾,才醒悟到这不是以前我行驶在平静的乐清湾海面上。时值涨潮,船只迎着巨浪前进——说是“迎”,其实是被大浪一次次拦腰粉碎。大浪打来,阔步穿过甲板,寻找任何干燥的东西:衣服、包、相机、凳子、香烟,全部打湿,染上咸味,连我手中的一罐啤酒也成了“一半酒精,一半盐味”。

  海上风浪更加凶险,拴着链条的铁门被风刮起哐当作响,浓烈的柴油继续挥发,我的身体开始叛逆,中饭刚刚在胃里落下的三门青蟹、虾、蛏子被海浪与大风裹挟,不顾主人的悲哀将东西全部掏空。我想起渔村墙壁上的美人鱼,想起“诗与远方”,如果前方有陆地出现,我会奋不顾身跳下海游过去。后来我问起同舱的草白,她说自己也有这样感觉。面对大海,面对死神一样的巨无霸,恐怕很多人会作出相同反应。船只转弯,驶入平静的里海,海岸边大片水草唤起我对陆地生命的渴望,滚烫的太阳稍稍收敛了热浪,一艘艘开足马力的渔船驶出码头,与我们的小渔船擦肩而过,向外海进发,我也非常愿意将大海交还给勇健的渔民。

  到了黄昏太阳下山时大海温柔起来。牛尾塘,有趣的地名倒也名副其实,可能跟地理位置偏僻有关,当地人将牛羊放养在海边公路上,几只小牛犊慢吞吞向汽车走来,全然不顾四个轮子可能的碾压。透过车窗我看见它们的大眼睛,宁静,澄澈,好像永远有一滴眼泪挂在那里,让人怜悯顿生。在牛尾塘我们目睹了一场盛大的落日。落日前我先回述一个海边袖珍小庙。有人在一块岩石下面用砖石搭了个方形石屋,面积不到一平米,只为一棵绿草,这棵绿草神奇吗?一点也不,在岩石周围就有很多,可它一旦到了石屋里就有了“庙”的感觉,被供奉起来,你的心就虔诚下来,大自然神的一面,通过一株草,一棵树,一块岩石,向我们显示。因为云层太厚,太阳隐入云里,神不见了,光却留下来。在海边,我们通过晚霞向光吁求。光的美誉在牛尾塘上的一列群山上到达巅峰,它将整个天空渲染,慢慢铺排在整个洋面上,很像作曲家布鲁克纳的交响曲,绵密的弦乐铺排,却不断推迟即将到来的高潮。晚霞从洋面上从容步入空谷,它坠入人间,它又复活了,是十个小时后的日出。太阳每天都做着相同的游戏,日出,日落,永不厌倦,不停地将我们带入游戏,又将我们无情抛出。

  再次见到太阳是在离牛尾塘几十里地的从岙村。大概渔民自己也不喜欢土里土气的从岙,索性取了一个文艺气息的新名“渔家岙”,又把它谐音为“渔家傲”,下面加了一行英文“Vigorous Village”,直译为“有朝气的村庄”,在地图上毫不起眼的海边小村几经易名,发生了质的变化,一个好听、叫得响亮的名字。举办文化节的是在富裕的下从岙,下从岙面向大海,村口有许多海水养殖场,分割为方方正正的田塘,远远看上去一幅“水光潋滟”的样子。八月二十八日(阴历七月二十八)他们要在大海边举办一场祭海仪式,一大早将宰杀好的猪羊、水果贡品等在大八仙桌上摆好,等到涨潮时辰,点上香,念过祭海文书,将猪羊抛入大海,祈求海神保佑讨海的渔民。在渔家岙有一个叫讨海居的民俗,它的门牌是从岙路111号,这个数字好极了,贝多芬最有名的钢琴奏鸣曲编号也是111,慢乐章是最蓝的死亡演奏。渔家岙是上从岙村和下从岙村合并过来的,它们是同一个村。我离开鱼塘向山里面走去。过去大片芦苇摇晃的上从岙村村口现在成为一个大果园,栽满了橘子树和文旦,入秋后青色的橘子挂满枝头,过段时间果园飘香,就像里尔克一首诗里写的“日落后就到苹果园里来 / 看看黄昏时草地的一片绿”。

  早晨的光落在山谷里,窸窸窣窣,飘落在果园里,橘子树上,鱼塘上,它粘着土,带着灰,落在上从岙村双龙庙的贡品上,黑暗中坐着几位村民,连他们的牙齿,他们说的三门话口音都撵上了光。早晨的光继续跋涉,它离开山谷,翻过鱼塘,到达从岙村,最后落在111号的房顶上,当音乐家演奏完111号钢琴奏鸣曲,他听见光从容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