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7版:二泉月·逸事

清水芙蓉忆蒋蓉

  | 赵琴芬 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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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6年,我陪同几个外地文友参观宜兴陶瓷陈列馆。二楼的紫砂馆里,千姿百态的壶、盆、杯、盘,以各种神韵吸引着大家……征得馆长同意,一位记者小心翼翼地从一个专柜里捧出了一只桑叶笔洗,正要拍摄,忽见墨绿色的老桑叶上,静静地伏着一只灰白色的小飞蛾,便嘟起嘴来轻吹。谁知那小飞蛾一动不动,竟吹也吹不掉。仔细一看,才知道小飞蛾也是陶的!一阵哄笑声中,人们无不佩服作者以假乱真的绝技!由此,我知道了蒋蓉及其作品。

  初次和蒋蓉见面,是在宜兴紫砂工艺厂蒋蓉的工作室里。这位声名显赫的老艺人,乍看上去,个子不高,相貌平平,穿着朴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可一看她手头正在制作的茶壶,身筒上粘的、嵌的荸荠、乌菱、蘑菇等,鲜灵逼真得令我惊艳,让我不得不对她肃然起敬!

  蒋蓉出生于川埠潜洛的一个紫砂工艺世家。从懂事起,就在父亲的泥凳边学着捏弄小玩意儿了。由于弟妹多,父亲一人负担不起九口之家,所以,她11岁就中途辍学,跟着父母学做坯,帮家里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她的伯父蒋燕亭是个制壶高手,在上海专门帮老板制作仿古紫砂壶,充作古董出售。蒋蓉21岁时,伯父看她心灵手巧,就把她带到了大上海。在亭子间里,她白天跟着伯父学习制壶技艺,晚上如饥似渴地翻阅《壶艺集锦》,从中汲取营养。有了名作的启迪,又有伯父传带,通过“十年寒窗”的磨练,蒋蓉的技艺突飞猛进了。她的作品也被盖上了明万历年间“鹤村”的印章,被老板充作“古董”出售。

  长期战乱使时局越来越艰难,紫砂生意难以维持。上海待不下去了,伯父带她回到乡下,但乡下情况也是如此。原来十分兴隆的窑场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龙窑倒塌,厂房破坏,生意萧条。靠做坯无法维持生活,工人们不得不到山里打柴、挑米,苦度光阴。由于生活窘迫,身怀制壶绝技的蒋燕亭终于卧床不起了!临咽气前,他把蒋蓉叫到床前,喘息着说:“你以后不要再做坯了,没出息的……”面对伯父的遗体,蒋蓉痛哭失声,她为伯父的一生忿忿不平!伯父做坯,名曰“仿古”,实际上大多是自己的创作。凭他的技艺,已经超过了前辈,可是做了一辈子壶,却没有一件作品能刻上自己的真实姓名,最后竟死于贫病交迫之中!蒋蓉觉得自己和伯父一样,是埋没在淤泥深处的一段藕节。她发了狠劲:我还要做坯,而且一定要打出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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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中国的成立使濒临绝境的紫砂工艺枯木逢春。1955年春,党和政府把分散的紫砂艺人组织起来,成立了宜兴紫砂工艺社,蒋蓉也入了社,从此如鱼得水,给创作注入了新的生机。

  荷池里,荷叶田田,荷花摇曳。那绰约的丰姿,高洁的品格,吸引着蒋蓉。倘若以此为题材,做一套荷花茶具,该多美啊!于是她开始了精心设计:用盛开的荷花做壶身,圆鼓鼓的莲蓬作壶盖。才出水的嫩叶卷起刚好是壶嘴的造型,荷梗呢,可弯作壶把。行了,不,壶盖上缺个“的子”,这“的子”用什么做呢?日思夜想,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造型。一天,她正在荷塘边静思默想,忽听得“扑通”一声!循声望去,是一只青蛙。蒋蓉顿时眼前一亮,对,就用青蛙做“的子”!莲蓬壶盖上伏一只小青蛙,多有情趣!于是,她采来荷花,捉来青蛙,养在泥凳边的玻璃瓶里……茶具做好了,一套荷花型的杯子,簇拥着一把荷花壶。米黄的底色,朱红的花、脉,墨绿的莲蓬,青青的荷叶、荷梗,碧玉般的青蛙,还有充作壶脚的红菱、白藕,那色彩,清新明丽;那造型,自然天成。莲蓬内,颗颗胖乎乎的莲子还能活动,真是逗人喜爱。面对着这套茶具,只觉一股荷塘清气扑面而来,让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这套茶具,在县创新作品评比中获一等奖。蒋蓉这段被埋在淤泥里多年的藕节,终于在党的温暖的阳光下抽枝长叶了。在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中,蒋蓉出席了县先进生产者代表大会,名字上了报纸。芙蓉出水,亭亭玉立,引来多少赞叹!

  1959年,宜兴紫砂工艺社已发展到相当规模,更名为宜兴紫砂工艺厂。蒋蓉更加醉心于新品的创制。她制作的白藕酒具,取一节肥藕作壶身,两个藕芽作壶盖,藕节上,透出一支卷成筒状的幼叶作壶嘴,还透出一支带蕾的荷梗作壶把,并以嫩叶适当点缀,整个造型浑然天成,妙趣横生。八只酒杯,八朵粉色的荷花箭,均是从底盘两片墨绿的荷叶间透出,富有灵秀之气,令人拍案叫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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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正当是施展艺术才华的黄金时代,一场动乱袭来,把她从艺海中抛上了荒岛。一夜之间,紫砂工艺品忽然都姓了“资”,陈列室里的紫艺精品,统统都在砸烂之列。高档产品不准生产,传统的紫砂工艺厂生产起与紫砂工艺毫无关系的白泥啤酒杯。著名的紫砂艺人们创作的权利被剥夺,人的尊严被践踏。每当夜深人静之际,蒋蓉伴着孤灯,独自咀嚼痛苦和屈辱。泪眼模糊之中,眼前反复出现的是那些被砸成碎片的紫砂珍品。她想,世道总不会一直这样下去,荷花摧折了,可水底淤泥中藕还在,只要时机一到,就能重新萌发,从深水中脱颖而出! 她白天被罚去扫厕所,晚上在寝室里偷偷搞设计;拿不到泥料,不能来真的,就来个“纸上练兵”,也能过过创作瘾。她在纸上画呀,改呀,枯桩新枝,花果藤蔓,鱼虫鸟兽,幻化成一件件紫砂工艺品的精美造型。每当其时,什么凌辱、痛苦、饥寒、伤痕,一切都不复存在,有的只是她和画,画和她……心底的火山,期待有朝一日能喷发,带着冲天的光和热。

  1972年,一股清风吹遍全国各地,通过整顿,紫砂工艺恢复了原来的生产特色,实行技术归队。当蒋蓉重新回到创作的天地里,重新坐到泥凳旁,她激动得双手微微发颤!为了追回失落的年华,她以加倍的热情努力工作。她以千年柏树桩为题材,创作了古朴苍健的《百寿壶》;她祝愿生活甘甜美好,创作了橙黄碧绿的《枇杷笔架》。

  1978年,蒋蓉被调进厂里的紫砂工艺研究室,专门研究和制作高档紫砂工艺品。就在这一年,她与朱可心、顾景舟三人,被省人民政府首批任命为工艺师。党和政府的关怀与尊重,给了她莫大的鼓舞。往往从大清早到夜深沉,她都沉浸在创作的亢奋之中。拍、旋、刮、捏,五色紫砂泥在她灵巧的双手中,是那么乖巧听话,随着她的心意变幻着,成为富有灵性的各种工艺造型。然而,等到工艺告一段落,她想回家时,却站不起来了。“我的腿呢?我的腿!”她那可怜的双腿长久地蜷缩在阴暗窄小的泥凳之下,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1989年4月,蒋蓉被省里评为高级工艺美术师。一个个获奖证书,一本本画册,一张张报纸,介绍着蒋蓉和她的作品;中南海的紫光阁、伦敦的维多利亚博物馆、艾伯特博物馆、香港的茶具文物馆里,她的作品引人瞩目。蒋蓉的名字,随着她的作品越过重洋,这株曾被风雨吹折的芙蓉重新出水以后,更加光彩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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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跟蒋蓉成了好朋友之后,有空时我常会去她那里坐坐聊聊。记得1988年,她和顾景舟一起赴京参加“第三届全国工艺美术代表大会”,顾景舟被轻工业部授予“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光荣称号,载誉归来,她却名落孙山!蒋蓉对我说:“我书读得少,肚子里没墨水,只会埋头做壶,不会写论文,当然成不了大师。今后我得下点苦功夫学着写论文。赵老师,你教教我好吗?”我笑道:“没问题。你在制壶上积累了那么多经验,还怕写不出论文来?”蒋蓉苦笑道:“我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佬倒不出。”那种坦然与率真,让我怦然心动。但她幼时只读了两三年书,年届古稀了再捉笔写论文,谈何容易!拿她的话来说,写文章比做茶壶吃力多了!为完成《师法造化,博采众长——浅谈花货造型的创作》,她认认真真,虚心求教,数易其稿,终于把自己积累的宝贵经验化作文字,在1992年首次紫砂文化国际研讨会上发表,得到了与会者的一致好评。1993年,蒋蓉也成了“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我兴高采烈地向她祝贺。她淡然一笑,说:“大师这称号,不过是个虚名罢了,谁也不能靠虚名混一辈子。做出好东西,才是真家伙!”那种恬淡,那份实在,让我刮目相看。

  几十年的艺术生涯中,蒋蓉新品迭出,声名远播。1995年,她跟我说,想出一本画册作为她的紫艺集锦。我欣然答应帮她完成这个心愿。我花了一个暑假,每天去她家,请她回忆创作时的灵感,作品表达的主题,壶中寄托的情感,然后为她的每件作品配一段三五百字的小散文,展示作品的内涵与艺术魅力。在编著画册的过程中,我惊喜地发现,生活中,一花一叶、一虫一鸟都会引起她浓厚的兴趣。朱红、米黄、姹紫……各种本色的陶土,经过她配比搓揉,幻化出缤纷的色彩,又通过她的捏塑,制作成一件件精美的工艺品。这入编的52帧作品,哪一件不是她心血的结晶!我夸道:“你做的花果鱼虫可以以假乱真了!”她噗哧一声笑道:“有一次,我为周总理出访制作国家礼品,那是几套果品。待送去窑上时,却发现有几个栗子和荸荠已被老鼠啃过了,让我哭笑不得。”

  2008年,蒋蓉溘然离世了!伊人虽去,但她的作品长留人间!她的人品与艺品,化成一幅清新高雅的画,定格在我的脑海之中,那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