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江南文脉

顾彩与孔尚任

  | 刘桂秋 文 |

  清代的无锡,有个顾氏家族文学群体,顾彩(字天石,号补斋,别号梦鹤居士,1650—1718)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成员。顾彩精于诗词曲律,创作成果丰硕,他和清代著名戏剧家孔尚任有几十年的深厚交谊;在戏曲作品的创作过程中,两人也有着彼此的交集和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

  曲阜孔府座上宾

  清康熙二十六年(1687),顾彩第一次游曲阜,结识了六十七代“衍圣公”孔毓圻和他的两个儿子孔传铎、孔传鋕,从此与孔氏父子保持了几十年的情谊(笔者按:传铎、传鋕兄弟在一些文章中对顾彩自称“同学弟”,又在自己的不少词作中屡称顾彩为“同学顾天石”,所以,顾彩和传铎、传鋕兄弟,应该不是像一些研究者所说的,是一种师生关系)。在此后的一些年中,顾彩并不长时间地停留在曲阜,他与孔氏父子“或一岁而一会,或三岁两岁而一会,形迹甚疏,心无间焉”。又过了不少年以后,顾彩受孔毓圻之邀,正式担任衍圣公府的西宾,期间传铎、传鋕兄弟与顾彩“情深旧雨,日同笔砚,无有间刻,晰疑问字,颇得其益;且倡学步诗社,弄风吟月”(孔传铎《往深斋诗集序》)。顾彩工诗词曲,精于音律,他和传铎、传鋕兄弟衡诗论艺,在他们三人各自的诗、词集中,都有为数颇夥的彼此酬唱的作品。顾彩还为传铎、传鋕兄弟的诗、词、曲集的编选刊行出过大力:孔传鋕的传奇《软锟语》和诗集《补闲集》、词集《清涛词》,孔传铎的诗集《申椒集》《盟鸥草》、词集《红萼词》,基本上都是由顾彩为之编选并作序;此外他还和孔氏兄弟合作编选了清代初期的词总集《草堂嗣响》,这一词总集被被后人誉为“清初清词选本中的殿军”。孔氏父子对顾彩也是投桃报李,康熙四十七年(1708),孔毓圻和传铎、传鋕对顾彩“以诗名四十年,著作若干,刻无片纸,而犹散帙错乱”的情况“深为惜之”,便为他选辑并出资刊刻了《往深斋诗集》,父子三人并分别为此集作序。

  同样是出自曲阜孔氏的孔尚任,最初与顾彩相识,却是在扬州。康熙二十七年(1688),时在扬州任职的孔尚任与路经此地的顾彩遇识,在自己的诗集中留下了一首《李东山招饮借树楼看新绿同茅与唐、顾天石分赋》。此后的多年中,两人在京城北京有十分密切的交往。康熙四十一年(1702)腊月,孔尚任由京城回到家乡曲阜,当时顾彩正在衍圣公府任西宾,在此后的几年中,两人又得以时相往还,诗酒酬唱。

  二

  孔顾合作《小忽雷》

  提起孔尚任,人们都知道他是历史传奇剧本《桃花扇》的作者。《桃花扇》和洪昇的《长生殿》一起,代表了清代历史剧的最高成就。其实,在《桃花扇》之前,孔尚任和顾彩还合作创作了另一部历史传奇剧《小忽雷》。

  康熙三十年(1691),孔尚任在京城从一举子手中,“典衣”购得一把唐制胡琴,名小忽雷。在唐人段安节所著的《乐录杂录》中,曾记载了一个与小忽雷有关的传奇故事,大意为:唐文宗时,有个宫中女艺官,人称郑中丞,曾弹奏过小忽雷。郑中丞因事忤旨,被缢杀,投于河中。有一旧吏梁厚本,一日正临河垂钓,发现了河中的一具棺木,“及发棺视之,乃一女郎,妆饰俨然,以罗领巾系其项。解其领巾伺之,口鼻有余息,即移入室中。将养经旬,乃能言,云:‘是内子弟郑中丞也……’”梁厚本乃纳其为妾。后有一宫中黄门放鹞子经过梁家墙外,听到里面传出的乐声,曰:“此郑中丞琵琶声也。”“文宗方追悔,至是惊喜,即命宣召,乃赦厚本罪,仍加锡赐焉。”

  因了这购藏的小忽雷乐器,以及与之相关的唐人故事,孔尚任萌生了要将其改变成一个历史传奇剧的念头,并决定要与顾彩联手。到了康熙三十三年(1694)七月,两人合作的《小忽雷》传奇剧本撰成。《小忽雷》以梁厚本、郑盈盈的爱情故事为线索,穿插了中唐元和、太和年间的政治史实,表现忠奸斗争,使得这部剧作具备了超越一般男女情爱之上的现实意义,实际上是开了后来《桃花扇》“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的先声。

  那么,孔尚任为什么要与顾彩联手创作此剧呢?这是因为,顾彩在曲学声律方面的造诣,要更胜孔尚任一筹。顾彩曾作有传奇《楚辞谱》,叙写屈、宋故事,康熙三十二年(1693),顾彩客寓北京,《楚辞谱》传奇,由京中南雅班上演,孔尚任观看后曾写诗称赞其精妙的音律:“顾郎新谱楚词成,南雅清商绝妙声”(《燕台杂咏四十首》之第十七)。等到决定要撰作《小忽雷》传奇,孔尚任考虑到自己“虽稍谙宫调,恐不谐于歌者之口”,便请“顾子天石代予填词”(孔尚任《桃花扇本末》),于是“孔门星座,立传周详;顾氏仙才,填词秀雅”(镜庵居士《小忽雷传奇序》)。顾彩自己后来回忆当初与孔尚任两人联手创作的情形说:“犹记岁在甲戌,先生(笔者按:指孔尚任)指署斋所悬唐朝乐器小忽雷,令余谱之。一时刻烛分笺,叠鼓竞吹,觉浩浩落落,如午夜之联诗,而性情加鬯。翌日而歌儿持板待韵,又翌日而旗亭已树赤帜矣。”(顾彩《桃花扇序》)说“孔门星座,立传周详;顾氏仙才,填词秀雅”,说“顾子天石代予填词”,所以后来人们一般都认为两人的分工,是由孔尚任负责全剧的命题立意、结构布局和科白部分,顾彩则负责剧中的曲词部分,近代著名学者梁启超对《小忽雷》的词曲之美,曾予以极高评价:“依我个人的评判,《小忽雷》词曲之美,实比《桃花扇》还胜一筹。他的好处在不事雕琢,纯任自然,无一饾饤之句,无一强押之韵,真如弹丸脱手、春莺啭林,流丽轻圆,令人色授魂与,清朝剧本,总该推他第一了。就这一点论,恐怕还是顾梦鹤(笔者按:顾彩号梦鹤居士)的天才特绝,云亭(笔者按:孔尚任号东塘,又号云亭山人)已隔一层了。”(梁启超《桃花扇注·著者略历及其他著作》)当然,两人之间虽有这样的分工,但也不是绝对的,顾彩说两人创作时“刻烛分笺”“如午夜之联诗”,说明两人在各自的分工之外,也时时在就全剧的整体创作进行商讨切磋。

  三

  从《桃花扇》到《南桃花扇》

  在《小忽雷》撰成的五年之后,中国戏曲史上的传奇名作《桃花扇》也脱稿了。

  《桃花扇》的作者是孔尚任,这历来是人所共知的事,但也曾有过不同的说法。清代无锡籍学者、诗人顾光旭在所编无锡地区诗歌总集《梁溪诗钞》的顾彩小传中记:“顾明经彩……至《桃花扇传奇》则嫁名孔东塘者。”现代无锡籍的文史大家钱基博后来又在《〈桃花扇传奇〉考》一文中进一步申论《桃花扇》应为顾彩所作。但这一说法并不为学界所采信。学界对《桃花扇》作者问题考辩的论据和论证过程,本文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展开,只说“作者为孔尚任说”的两点最主要的依据:一是孔尚任写有《桃花扇本末》一文,很清楚地交代了自己创作《桃花扇》的过程,文中且云“前有《小忽雷传奇》一种,皆顾子天石代余填词。及作《桃花扇》时,顾子已出都矣”。说明自己写《桃花扇》时,顾彩已离京,并未参与此剧的创作。二是顾彩自己写有《客容阳席上观女优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题孔东塘〈桃花扇〉剧本歌》等诗,诗题中都明确无疑地表明《桃花扇》的作者是“孔东塘”即孔尚任。

  虽然如此,在顾彩后来的生平行迹中,有几件事情,还是和《桃花扇》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

  一是顾彩曾写有《题孔东塘〈桃花扇〉剧本歌》,实际上是把《桃花扇》一剧的故事大意翻写成了一篇七言古体的叙事诗,诗的开头云:“夕阳西下钟陵秋,淮水寒波咽不流。山河破碎故宫没,却忆美人曾倚楼……”颇有像白居易《长恨歌》那样一种“抒情化的叙事诗”的韵味。

  二是顾彩曾专程到容美去观看《桃花扇》的演出。康熙四十三年(1704),顾彩前往湖北容美宣抚司治地(今湖北省鹤峰县及湖南省慈利县、石门县一带)游历五个多月,并将其间经历写成《容美纪游》。这次游历容美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观看容美土司田舜年家班演出的《桃花扇》。孔尚任在《桃花扇本末》中曾记其事曰:“楚地之容美,在万山中,阻绝入境,即古桃源也。其洞主田舜年,颇嗜诗书。予友顾天石有刘子骥之愿,竟入洞访之,盘桓数月,甚被崇礼。每宴必命家姬奏《桃花扇》,亦复旖旎可赏。”顾彩自己也有诗记其容美观剧的情景:“鲁有东塘楚九峰,词坛今代两人龙。宁知一曲《桃花扇》,正在桃花洞里逢。”(《客容阳席上观女优演孔东塘户部〈桃花扇〉新剧》)

  三是顾彩曾将《桃花扇》改为《南桃花扇》。孔尚任《桃花扇本末》一文又记:“顾子天石,读予《桃花扇》,引而申之,改为《南桃花扇》。令生旦当场团圞,以快观者之目;其词华精警,追步临川。虽补予之不逮,未免形予伧父,予敢不避席乎。”在顾彩游历容美时,也曾将《南桃花扇》一剧教给田舜年家班在舞台上搬演,顾彩曾有诗记之曰:“唱罢东塘绝妙词,更将巴曲教红儿。绕梁不用周郎顾,倾座皆聆白傅诗。南国莫愁无恙在,故园桃叶正相思。生香口颊歌逾媚,满泛金樽赏一卮。”(《云来庄观女优演余〈南桃花扇〉新剧》)《南桃花扇》今已不存,但从上引《桃花扇本末》的记载可以知道,顾彩把《桃花扇》中侯方域、李香君双双入道的结尾改成了“生旦当场团圞”,孔尚任对此有所不满,认为这是“以快观者之目”,只不过是为了迎合观众喜欢大团圆结局的心理。但孔尚任还是对《南桃花扇》的“词华精警”十分称赏,认为这可以和汤显祖(临川)的剧作相媲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