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文隽 文 |
甘露何地矣?
换在二十年前,锡东地区的老百姓十有八个会讲“金甘露、银荡口”的口头禅。
邻乡的小姑娘,譬如10岁的我,对“金”字会感到一点点震撼的,金代表财富,曾经的甘露,一定是个富庶之地,不然,不会挂个“金”字招牌。那么,谁见过那个真正的金甘露呢?
我问新中国成立前在甘露米行做过伙计的姑公,他告诉我,甘露周边八湖环抱,水网密布,船运发达,又位于邻县交界处,商业繁盛。甘露寺庙会名动江南,热闹非凡;甘露的香烛店、茶馆店、酒肆、戏馆、渔行、米行、青货行、柴行、酱园、竹行、油车行、药材店,店铺聚集……姑公一口气说了好多吃喝玩乐的行当,有的流传到了现在,有的闻所未闻。
未见过世面的小人,每次沿锡甘路(现在叫泰伯大道)坐车或步行,从梅村到了目的地鸿声,总不忘抬眼向东延伸,向东去是银荡口,再向东去是金甘露,小脑袋瓜里铺出一条金光大道——金甘露?特别的神秘:许多老宅子里,许多金银财宝的传说;许多老巷子里,许多说不出名字的古树……
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乡镇工业的“异军突起”把无锡县的东西部拉开了贫富差距,锡西片的乡镇一个比一个财大气粗,锡东片的乡镇一个比一个低声下气,金甘露沦落成穷旮旯,无人问津。那时我在县委宣传部从事新闻宣传工作,一年到头所经历的下乡很多,有带着这任务、那工作的名义下乡去检查,有带着课题下乡去调研,更多是随媒体记者下乡去采访。凡此种种,基本不涉足甘露,小时候的金光大道已被我抛在了脑后。
那一年,家父调任甘露中学当校长。甘露成了父亲的工作之地,我这个做女儿的心里多了一份亲近感,茶余饭后大约是要谈谈甘露的。父亲总结得很“语文”:甘露就像没落大户人家的闺女——在闺房的某个角落里,黯然地被剩在那里,老了,给人忘了。
他引申到甘露人身上,保留了不少遗风余习。譬如讲民间一直把“二老爷”看得很高贵,爱着,敬着,怕着。“二老爷”是隋朝的大司徒陈皋仁,曾多次到过甘露的“小庄”暂住。“二老爷”现在住在烈帝殿里,烈帝殿建在甘露寺内,老百姓每月初一、十五要来给他进香,每年正月半有灯会,四月半有庙会,“二老爷”出会,万目瞻仰,群心敬仰,比过年还热闹还重视。
还有,甘露人过“四时八节”,“时”到了,该吃什么,“节”到了,该做什么,都有一套规矩。重要的事件,比如结婚,都在天黑之后摆正宴喝喜酒——这和我们那里“带太阳”的风俗完全不一样,其实,这是古风。
多少年过去,父亲早已退休,甘露划给锡山区,又与荡口合并成为鹅湖镇,地理上空间上感情上越发疏隔了。那天,我在文友处看到一本《印象甘露》,细细读了,勾起我一种特殊的情结、一份特别的牵挂,很想来一次全方位深情的实地踏访。很快,收到《印象甘露》主编云也先生的邀请,在三月春风里,我真切地踏上甘露的街口。
流淌了千年的月溪市河在均匀呼吸,仿佛还能听到从古镇深处传来的“怦怦”心跳声。我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一厢情愿地想着与小河同呼吸,与古镇的心跳共振。这正是幽残怀古徜徉历史的佳境所在,宁静致远,这才是真正的“梦里水乡”。
江南古镇其实都长得差不多,只是规模大小而已,能想到西塘乌镇就能想到甘露的古镇风貌,唯这里有的是籍籍无名的破落元素,所以心境与感受就大不同了。
宅深深,巷悠悠。甘露的弄堂,全以河而起。河边的老街上,走几步必遇一弄,竟然纵横着这么多弄堂,还藏着不少的老屋。老屋有的住人,有的不住人,蛛网密布、杂草丛生,甚至倾斜塌落。那高墙深院里斑驳的苔藓和瓦楞草,那雕栏画栋上糟烂的木纹和色彩,青砖地面黑黑幽幽,几代人走过的脚印重重叠叠,风物已比不得昨日。且不管这些房屋究竟谁建、姓谁,有一点可以肯定,每一间房屋,都是一条生活的长河,让一代又一代甘露人生生不息。
经寺弄,遇北寺桥,右转,沿月溪市河,从北横头到南横头,过去是“十里长街”“烟雨长廊”,新中国成立后大户人家充公成为供销社、茧行、粮管所,等等,这是一个个曾经深深印刻在我童年记忆里的名称,何样壮观神气的地方,退出历史舞台后,没被拆除,能够在这里相见,使我对甘露拥有了一份踏实、安全与感激。这些老房子都大门紧闭,我只好踮着脚尖望望,凭空想象一下里面的情致。
假山里弄9号,算是保存较为完好的,过去叫冯辉堂,建于清末民初,曾是新四军司令谭震林与地方武装杨筱南谈判的地方。五开间,两层楼,左右厢房,砖木结构,中间一院落。陈正生年轻时曾住这里,现在他把一楼租给了别人。老陈指着楼上的井字窗格,问我们:认识那个明晃晃的东西吗?我们摇头。他说窗格镶嵌的是“明瓦”,“明瓦”是用蚌壳磨制而成,薄而透光。贝壳嵌窗棂,夜半月朦胧,一点点学会欣赏它们的美丽,努力把这份美丽保留下来,传承下去,也可以表达我们对创造出这一美好事物的先辈的敬意呢。
从这头到那头,突然感觉,时光,仿佛从没在这老街上流失过,逝去的只有匆匆过客。在滕家老宅的天井里站着,透过一扇老窗的花格,天地间一片花红柳绿。那个安静,那个衰败,那些个花草树木质朴得烂漫,动我心颜,撩我潸然。
任何时代都需要文化传承者,庆幸的是甘露有云也、陈正生、孙卫国等贤士,不遗余力地挖掘保护家乡的文化遗存,码头船只、商号铺面、古树名木、梵宫道院……他们在整理研究,在呼吁宣传,一个充满人间烟火味的甘露古街,在他们的笔下呼之欲出,那古街上百年历史风云故事,穿过岁月的风烟缓缓向我们走来。
时光的一半是恩赐,一半是降服。这个时代,钢筋水泥在生长,在高歌猛进。幸好还有偏安一隅的甘露,帮我们守着“清欢”,那是爸妈的燕尔,是你的小时候,也是曾经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