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文学

“平”桥石坝与“凡”夫俗子

  | 岑经立 文 |

  如果说三峡水库是大美,千岛湖是中美,那么平桥石坝就是小美。小美是让人过目不忘其一颦一笑的乡野女孩,是不事雕琢但通篇足见功力的玲珑文章。

  平桥石坝的美一直被“包裹”着,似乎从未走出山林,走出溧阳,以致很多人只知有天目湖,不知近在咫尺的平桥石坝。平桥石坝的美还总是被误解,即便是溧阳人,往往选择晴天丽日前往观赏。其实,平桥石坝、石坝飞瀑以及天目湖源,都是隐士,根本无意依傍天目湖、依傍好天气,甚至回避好天气。

  平桥石坝位于天目湖镇平桥村的低矮群山之间,平桥村以前是平桥镇。石坝下方的233国道,车辆稀少。这里本非“金张渚银骡埠”,名气甚至不及“折着本往戴埠”的邻镇戴埠。名气小,也不无好处。你看那小溪碧清,妇女们在淘米洗菜,准备中饭;下游,一群鹅鸭埋头在水草中争相啄食。突然,一只白鹅踮起两脚叫唤着扇起双翅,整个鹅群像是受了命令,急忙放下手中的活,纷纷效仿起来。鸭子也有效仿的,也有嘎嘎嘎叫上一阵的。闲适恬静的江南山村水居图,全让群山翠竹湾里的这条流溪、这群鹅鸭点睛了。

  青山遮不住,我被平桥石坝吸引来了。

  完全不像常见的霸道而缺少美感的梯形横直大坝——平桥石坝两段坝体向水库以弧状拱出,坝前左中右三处,有底座宽大的石砌撑墩。简单而憨厚,精巧而有力,无言而生威。无论日夜晨昏,无论寒冬酷暑,石坝始终充满着生命力。不信,你仔细看,看它的身躯,看它的眼睛:除了跃然眼前的美瀑,那喧哗后有静气,淡定中有刚毅,平凡里有傲骨,久经岁月的沧桑后有雍容。

  平桥石坝的奇特魅力,还在于她并非传统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而是纯粹的石砌坝——它是中国最大的非钢筋混凝土水库大坝,亚洲最大的浆砌石拱坝,宽40米,高20多米。你不要以为今天的水库像个淑女,就低估了这石坝的威慑力。当地居民告诉我,过去每次发大水时,平桥河浊浪滚滚,挟带着山石、断树,凶神恶煞般扑向田野、村庄,这时,是石坝把它降服了。

  平桥石坝的奇特魅力,还在于泄洪构思奇巧——石坝没有专门的泄洪闸,当水位达到一侧坝顶溢流口时就自然泄下。发大水时,浩荡山水从溢流孔倾泻而下,其势极为壮观。我此行碰巧遇见了雨后瀑布,此情此景,总是让人想见“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气势。欣赏平桥石坝,最好在雨后。看着那扯不完的白绸瀑布,谁都知道那是人工瀑布,但没有一个人会心生苛求,就像品尝到了绝妙滋味后,根本不会怪怨来路途远,相反,从看见它的第一眼起,就深深被震撼住了。

  还有一奇。你看那瀑布下方,巨石缝间,一棵大树——那是被《诗经》歌唱过的枫杨,正顽强而美丽地生长着。是天天在对着大坝行注目礼吗?也许是,也许还是特殊生命体之间的特殊对话。我在长江的江阴石滩上曾对话过、赞叹过同样的枫杨。我以为,这样的画面,毫无疑问是上得了厅堂、配得上诗画的。

  很轻松地,我拾级登上了坝顶。准备过坝顶了。开始几步如履平地——确实也就是平地,因为两侧本就连接着村道山路。刚刚走出几步,当一边只有湖水,一边全部凭空时,行走在只有一米多宽的坝顶,心就徒然虚浮起来,腿也软了,不敢下看。手机明明握得很紧,就是担心掉下去。明明是一层薄薄的水流,当它前仆后继地冲向坝底时,就感觉有万千力量,不可阻挡之势。

  带着极度体验回到坝底,我再次仰视并仔细端详平桥石坝。在石坝的阻拦下,湖水变成了一块碧绿而沉重的水豆腐,时刻强压着石坝。中央撑墩宽大高峻,分明是石坝的躯干,中流砥柱般挺立不动;两只手臂始终平举着,先是用力向身后伸张开来,继而略略弯出两道弧线,形成保护姿势。突然间,手臂的下面生出两道石墙,像蝙蝠的翼膜,那便是石坝了,一个充满了弧度感的立体的“W”。

  这得感谢聪明的设计师把力学化成了美学。东侧大坝石砌到坝顶,而西侧大坝上方有十三孔溢流口。孔间石柱撑起十三个西式拱门,拱门上边连缀起一座天桥,与东侧坝顶呈水平线。在我看来,从拱门间流出的飞瀑,比雁荡龙湫更美,因为龙湫只是一条线;比庐山瀑布更美,庐山瀑布只可远观;比黄果树瀑布更美,任何人都无法自由行走在黄果树瀑布上端。

  难怪朋友樊总再三希望我去看看石坝,樊总也是善于品读美的。他本是无锡的企业家,8年前,他到溧阳流转了一百亩山地,搞起了种养殖,栽种起白茶、黄金茶、龙脑树、百合、水稻等等,还开挖池塘养起鱼虾鹅鸭,开垦土地种上各种蔬菜瓜果。他每周要到农庄来,或规划指导建设,或参与劳动,或垂钓休闲,体会着做“农民”、做“隐士”的真意。我把他比作现代陶潜,可以在自己的山头上作“一周潜”“一月潜”,甚至更长时间。樊总自称“凡夫”。但是,这样的“凡夫”世间又有几人?现代人远离城市,潜入山林,这倒并不全部关乎金钱。

  “凡夫”告诉我,平桥石坝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平桥水库始建于1974年冬,建成于1979年夏。这是一个久经动乱的年代,人们要紧静下心来了,平桥水库恰当地记录了这段历史的终结,而且,它自身就是让动荡与不安归于宁静的代名词。它是一首凝固的乐章。可惜,我一直没有查到那位平凡的设计师的名字。

  平桥石坝也许是平凡的,但平凡中蕴涵着不凡。这一点,与平桥村是一样的——身处繁华,静守安详。也正是有了许多平凡、平静的衬托,石坝才给人以惊艳、惊喜。

  经过整治的新农村,处处显示出怡然静美。这里的人民富足,山村祥和。我沿着山路行走,微雨朦胧的山林,像一幅色彩浓重的油画,在眼前全景式展开。路遇村民,个个温和,就像清新的空气。鸟儿啁啾,河水叮咚,音传天籁,让人心情愉悦,生命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这趟漫步中彻底放松,欢快而静谧地体验着群山的诗意。

  没有太多的游客,有景区门楼,但不用买票。有建设到位的停车场,但不收费。零星兜售竹笋、笋干的村民个个纯朴,价格不比市场价高出一分,大概他们根本没把这里当作旅游景区——景区一般会自抬身价的。我们本想买点竹笋,问了一位在卖笋的农民。农民说,要一次性全买掉!之后便不再多说话,只只微微地笑着。这笑意,是猜想你不会买,还是不知道城里人用小碗吃饭的胃口?哪个城里人会买走满满一蛇皮袋竹笋呢?

  不知道多久的将来,这里的纯朴和宁静,终将被闹哄哄作“一日潜”的游客打破。

  我笑问“凡”夫,他凝视“平”桥石坝,默不作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