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书苑

愿作性情中人,恋恋此生风尘

读海飞长篇小说《风尘里》

  | 吴问西 文 |

  海飞长篇小说《风尘里》中,那条明朝万历年间被叫作“风尘里”的街上,有一座欢乐坊。一般人看欢乐坊是个销魂处,反过来看,它是一片英雄地。有英雄的地方往往就有美人,数千年来的尘世间,英雄美人向来都是天定的搭配。

  欢乐坊里果真就有两位美人,一为舞女春小九,一为坊主无恙。

  无恙对只闻名未见面的鬼脚遁师田小七芳心暗许,不论对方年貌身家,只认他是个英雄;春小九对醉眼惺忪的甘左严,情有独钟热烈示好,却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

  无恙想不通春小九怎么就稀奇古怪地喜欢上了那个胡子拉碴的甘左严。春小九也对无恙说:“姐姐,你好像比我更好笑,难道你还真是喜欢那个田小七?”

  “无恙笑了,什么也没说。但春小九还是觉得她说了。”

  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外人看着多么“稀奇古怪”,多么“好笑”,我们的心却总是很清楚,清楚自己是明明白白地爱上了。虽然对他还不了解,却已爱上了他。这种情感来得实在匪夷所思,连自己几乎都不能相信,但这情感却又如此真实,叫人不得不信。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似乎总是这样,海飞笔下的女子,或多或少都带有这样的特质:热烈率性、明朗坚定、古灵精怪、娇憨可爱。她们为了自己所想敢作敢当,看着亲切可人,但一个个又实在不好对付,来去如风,独立得很。

  她们往往笑容可掬,行事乖觉,带有几分不随流俗的侠气。面对心上人,会做出一些惊人之举,比如春小九突然像只绣球那样从台板上弹跳下来,一下落在了甘左严的怀里。

  甘左严张开手臂,胡乱地揽住春小九落下来的细腰,他看见热气腾腾的春小九如同两只刚出笼的馒头。春小九仰着一张拧得出水来的脸,夺过甘左严的银酒壶,将它喝得一滴不剩。她听见甘左严说,你就像我老家一只碧绿的蚂蚱。

  春小九笑了,躺在甘左严的怀里说,你老家是在哪里?

  是在我爹的梦里。

  梦又在哪里?

  在我娘生前的怀里。

  甘左严像背一首诗,他给自己又倒了一壶酒时,听见春小九梦境一样地说,娶我。

  我不能娶。甘左严说。

  那我们一起住到南麂去,那是一座小岛,岛上有好多石头做的房子。

  《风尘里》平白如话,十分好读——一切都是一览无余的,但是,它有特殊的味道。这样的“平白如话”一般人是写不出来的,我们必须熬到那个心境才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能云淡风轻。这样的语言和围棋很像,黑白分明的,都摆放在棋盘上,可是我们能力没达到的时候,不一定能看出内在的奥妙。

  你看这诗一样的对白,情绪饱满得简直要溢出来,我看到这里,暗暗担心,生怕海飞抒情,因为这个时候,无论怎么抒情都显多余。好在海飞终究是海飞,下笔疏凉,字里行间弥漫着淡淡的古意,寥寥几笔,意境全出。像前人所说:“血脉要贯通,而发挥忌刻露。”小说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辞,它反而是不抒情的,面对情感,小说不宜“抒发”,只宜“传递”。

  欢乐坊里,依红倚翠之戏,点头哈腰之识,出入其中,净从秽生,见惯了众生的造作,便容易分辨出真性情来。甘左严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但却始终清醒,可以得到,却不得到,因为春小九所给的,不是他能承受的,因此拒绝。今天的人狡诈,觉得时光短促,要及时行乐,不想过后就悔,所以不管得到的是什么,就先得到。甘左严“不能娶”,自有他的苦衷,难得的是春小九也并不因此不爱,这也符合爱情不可理喻的面目——不问值不值得,不管有无结果,只是顺从自己的心。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春小九见甘左严,无恙见田小七,云胡不喜?喜是一种私人感受,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状态。策马江湖看遍山水,此生有幸并肩一回。苦难与欢乐,绝望与温情,我们不断被吸引,被打动,白昼黑夜地遐想,这都是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好比佛经上出现的妙喜,法喜,不是得到什么满足,而是不为什么,只觉欢喜。

  一人一剑一壶酒,每个人都身陷风尘。《风尘里》的女子,柔情之思与英豪之气兼具,春小九是这样,无恙也是这样——我愿意红袖添香夜伴读的时候,我就是那个柔情似水的存在;我愿意娇嗔嗲怒调笑打闹的时候,我就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存在;我愿意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时候,我就是那个独立自由的存在。

  看这样的女子,常常觉得,她们在某个时候的某种心情,令人向往和倾羡。所谓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自古以来这人世江湖中,最最性情的,恰恰是深爱此生风尘的人。爱到心之最深处,爱到骨头里,爱到肝肠寸断,爱到以一滴泪辞一世尘。我爱极这些形象,这些形象能够承载我对世间女子最美好的想象。

  《风尘里》,海飞 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定价:39.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