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水庐主 文 |
“才了桑蚕又插田”的时节,让我又想起了那座“农丰桥”,那是四十几年前,江南乡村小河上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农用便桥。
近半个世纪前的无锡农村,河是河,浜是浜,弯弯曲曲的河浜围绕着一片片田地,便叫做什么圩什么岸,圩与圩岸与岸之间的连接,大都靠些极其简陋的小桥。简陋归简陋,可每天出工收工,每季耕作收成,人们必须从桥上过往。桥是农民的劳作线,也是生存线。
“农丰桥”的前身,本是一座极简陋的乡村木板桥,河岸两边各有两米来宽的石砌桥墩,桥墩上支着两块厚厚的松木板,两边桥栏也没有一根,更无啥正式名号。老人和小孩过桥时,常常让人提心吊胆。七十年代初生产大队都有了手扶拖拉机,小木板桥就不能适应生产力发展的需要了。
那年快到插秧时节,老队长从大队里分到了造桥的砖石水泥指标,组织劳力从砖窑矿场和供销社运回材料,便请上几个泥水匠,开始了小桥改朝换代的浩大工程。那时双曲拱桥大行其道,没过多久,一座双拱的农用桥就落成了。尽管也没修上桥栏,但与老桥相比,可是天壤之别,毕竟气派大了也安全多了,沙石填就的桥面能跑手扶拖拉机了,村里老老少少好生兴奋。不知是老队长自己想到还是有人提醒了他,那是一个下午,他拿着几张旧报纸和一小瓶学生用的墨汁找到我外公,按村里的辈分,他与外祖父算是同辈,可他跟着年轻一辈的口吻称呼老人:老伯啊,你给新桥起个名写几个字吧。
若用那个年代的规矩来审视老队长的行为,这可是一个极不懂“规矩”的举动。外祖父年轻时得亲戚资助,粗通文墨,略知些医道针灸,浅谙小掐小算,也曾与人合作,借用邻村的观音堂办过几年新潮的洋学堂。解放前在锡北乡村一带,曾协助并参与地下党组织开展革命活动,但公开身份是彼时乡公所里的头衔。因此“文革”期间属黑五类分子,饱受冲击,身心俱摧,人格蒙辱。让这样的对象给抓革命促生产的成果一座农用桥题写桥名,需要相当的胆魄!但也许在老队长这样的农民心里,从来只知道以善恶忠奸来辨人,可能压根儿就没有架设也没想过这根无形的“高压线”,无忌亦无惧,后来竟也未见有人追究此事。
外祖父推托不过,思忖好久,还是用颤巍巍的手写下了三个大楷:农丰桥。无法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思考决断的,但我敬佩一位饱受时代磨难的老人依然保持的善良和清醒。那可是湿漉漉的稻谷刚刚上场脱粒就要忙着过磅核产,瘪谷都得充当产量的年代,整日里面朝黄土挥汗如雨的农民,劳作的最高要求是为了上交公粮及换取饱腹,祈盼农业丰收不就是中国人祖祖辈辈最大的愿望?民以食为天,无论什么朝代什么气候,让老百姓吃上饭就是天命,老人写出的不正是农民的心声吗!
略带扁势的三个大字,每字约有30公分大小,从书法角度来说应该属榜书范畴了,笔力虽显疲软,但架构堪称得体,笔划疏朗而饱满。这对于年逾古稀的老人来说,已实属不易。新桥两侧的正中位置,两块长方形的水泥底上,泥水匠师傅小心翼翼地把桥名描了上去,再挖去笔划部分,涂上了大红油漆。小桥朝阳的一面,农丰桥的桥名,在清晨总是红光熠熠,让人看着就有点莫名的振奋。
没两年,十年动乱结束。外祖父却没能等到为他政治平反的那一天,在一个冬阳初升的早晨,带着苦难带着屈辱带着遗憾静静地离开了尘世。每当我看到“农丰桥”上的三个大字,一直很为老人骄傲。后来,命运眷顾我上了大学,每次假期回到村里,我总要去村口的河边,望望因为缺少维修日渐破损的农桥,看一眼桥身上那早已褪色、模糊斑驳的字迹。
岁月无情。城乡大拆大建的浪潮滚滚来袭时,农丰桥亦未能幸免,如今不仅桥已拆除,连被污染淤臭的河浜也已填塞。遗憾的是在它毁除之前,我未能赶上为它留个影,将桥身连同字迹作个记录。尽管农桥与小河已被新的时代抹平,但农民的纯朴和对温饱的期盼,永远存储在我生命的记忆卡中,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