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达尔玛苏德·杭卫 文 |
2009年端午,父亲躺在医院,原先魁梧的身子已瘦得皮包骨头,这一次癌症的复发,他似乎知道熬不过去了。
进入5月,父亲身体越来越差,记忆中的事情往往穿越,老把自己想着还是抗日战争中的一名战士,梦语常常是冲冲杀杀。父亲回忆着过去,动了想回去的念头,老是说着这是他在世过的最后一个节。医生自然不同意回去,因为84岁高龄,因为癌症晚期,因为癌细胞转移,其实父亲的思维穿越已是电解质开始紊乱,生命已开始倒计时。
经过和医生沟通,在书写N张保证书和医院免责书后,父亲回到位于古运河边上的家。同龄的老母亲,已经有些木讷,对老父的回家,脸上看不出悲喜。
端午节早上,我和妻去菜市场买了他喜欢的老鸭、鱼虾和蔬菜、西瓜、樱桃。父亲很开心,背靠在床上,蜡黄的脸上竟然有些红晕,混浊而散乱的老眼泛出婴儿般的清澈。保姆阿姨和我烧好菜端上来,油爆虾,糖醋黄鱼,红烧黄鳝,咸肉百叶,老鸭菌菇扁尖汤……
我儿子在父亲的床前支上一小方桌,端上菜。照例为父亲倒上酒,父亲端起来闻了一下,放下,喉结蠕动着没有吭声,拿起筷子吃了一小口菜,便要挣扎着站起来,我们不知他想干吗,但又不敢询问。保姆阿姨扶着他,老人竟然走向冰箱,上下翻着,嘴里不停嘟囔,不一会竟然拿出一包父亲年前自己做的糟猪脚,然后独自走向客厅,蹲下去,拖出一只瓮头,把手伸进去摸出一只裹着草灰的自己腌制的鸭蛋。父亲在众人的惊愕中,走进了熟悉的厨房,一阵叮咣当,一盆热气腾腾的糟猪爪上桌。
父亲大叫一声“端菜”,“好!”木讷的母亲居然习惯性地应了声,站了起来。我赶紧冲到厨房间,父亲已瘫坐在地上,头上汗珠淋漓。
坐下来,喘着大气,父亲泰然一笑,小咪一口:你们啊,烧菜还早着呢!父亲似乎毛病全无,恢复往日的神情,声音又洪亮起来。
阿姨上厨房把父亲自己做的咸蛋煮了,切了端上桌子,白的白黄的黄,油流一盘。不得不佩服父亲的厨艺。
父亲早年参加革命,极少顾家,我兄妹5人,除早年过继给父母战友的三姐外,大姐和哥跟着奶奶,我和二姐跟着外公,只有每年过年时候,一家人才能相聚在一起,打小我对父亲的印象,除了父亲脸上的痣外就是各种好吃的。
父亲平反退下来后,彻彻底底回到了无锡,和老母亲相守晚年。长期一人在外工作养成了好酒的习惯,父亲好白酒,年轻时一早就会就着炊饼喝一大瓷缸的白酒,喝酒时常常喜欢花生和瓜子,得少吃菜。
即便在困难时期也会自己做酒,剩下的酒糟糟肉和鸡鸭。把猪爪买回来后先要去毛,以前杀猪还没有机械化,全靠人工,褪猪毛用的是松香,将一大铁锅松香烧化开成为液体,然后将难以褪毛的猪爪、猪头淋上松香冷却,再扒掉松香,猪爪猪脸那个出落白净就像现在女人美容撕掉面膜露出的美颜,那个诱人。后来杀猪工厂化了,猪爪上总会留下一些难以去除的毛。常常,我回家会看到父亲戴着老花镜,手拿一只猪爪在去毛。猪爪洗净切成几块,下锅等待水开下料去沫,然后捞出冷水急冲,凉透装碗加上自家的酒糟,上锅隔水猛火蒸着,用筷子试一下,差不多关火。吃的时候,皮脆肉酥,浓香入脾,油而不腻,绝对是个美味。
父亲烧得一手好菜,据说得益于小时候有钱外公的调教,什么菜只要吃一口便会原样烧出来,遗憾的是因为革命,没有去做厨子。退下来,一身手艺便有了施展的可能。但可惜除我以外,其它三位子女都不在身边,只能在节假日来看望一下父母。每到节假日父亲早上四五点就生个煤炉,放上砂锅熬上汤,其实有燃气,父亲说烧出来的味不一样。特别每年父亲都会去买些青壳鸭蛋,用粗盐泡开水,将蛋放进瓮中,喷上白酒封起来,过几个月拿出来裹上草木灰和黄泥,等到出油了,洗净煮了,等着儿孙品味。
端午节过去,父亲虽然精神很好,也没有出现电解质混紊乱。怕出意外,还是劝他回医院。
父亲回医院的日子到了,朋友的面包车停在弄堂口,父亲坐在手推车上,笑着出了门,一路和邻居挥手告别,众人自然好话连连。
我母亲年轻随婶母参加革命,性格刚烈坚强,而父亲聪明能干却一直不得志,长期分居两地,老了真正生活到一起,难免会有些不爽。
初夏的太阳热辣,石子路已有些许发烫,走过的老弄堂斑驳的墙面舞动着树影,有气无力。母亲孑然站在大树的阴影下,拄着拐,没有出一声。上车的父亲蓦然发现老妻,便大声说道:老太婆啊,再见了!再见了!说着伸出了手挥了挥,一头艰难钻进汽车,“嘭”,头撞在车门框上,白发而稀松软耷,毛糙无有光泽的后脑勺一条血痕显现。父亲这有血痕的、毛发稀松的后脑勺,成了给我的最后一个印记,成为我父子生命来世相认的唯一凭证。若干年后在飞机上、高铁上乃至公交车上,当我看到一个个白发稀松的后脑勺,我总会情不自禁去寻找那个印记,寻找那个心中的念想。
“……这次可真的要再见了!”父亲低声道。当我把轮椅装入尾箱,看到了木讷老母眼中的泪花,嘴巴哆嗦一下,还是没有出一声。
我内心几乎要崩了,这一声的“再见”,真不知道是酸楚,还是无奈与不舍。一辈子相伴,不容易啊,吵吵闹闹,糊糊弄弄一辈子。这一声虽然没有撕心裂肺,却像一把刀永远刺进了我的心脏。
2009年6月3日,父亲在和从美国赶回的大哥大嫂见上一面后,说了句:我累了,我要歇一会。安静地去了,享年84岁。
自此20090603便成了一个不可忘却的日子,对于父亲的怀念,自兹而起,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