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3版:二泉月·文化研究

清代无锡楚辞学者王邦采

  | 刘桂秋 文 |

  清代无锡人顾金声在为高鑅泉《锡山历朝书目考》一书所作的跋中说:“苍圣造端,文教聿起;泰伯入吴,肇基梅里。由是人文之盛,冠于南国,硕彦辈出,著述繁富。”其实,“人文之盛,冠于南国,硕彦辈出,著述繁富”这几句用以描述明清时期的无锡更合适一点。在这“辈出”的“硕彦”中,有一位楚辞学研究者,是王邦采。

  一

  “与时人罕接之”的“高隐者”

  王邦采,字贻六,号畦绿、携鹿、逸老、逸人,邑诸生。生于清康熙十五年(1676),寿七十一。清邹方锷《吴楙传》(见《大雅堂续稿》卷八)一文提到王邦采,说“王先生邦采,盖高隐者流也,读书一小室,键外户,客至,辄谢弗与通,与时人罕接之”。因为是一个“与时人罕接之”的“高隐者”,所以王邦采流传至今的诗文著述为数不少,却极少涉及自叙平生及与他人交游往来的内容。 在一些无锡乡邑文献和其他历史文献中(如光绪《无锡金匮县志》、高鑅泉《锡山历朝书目考》、窦镇《国朝书画家笔录》以及《国朝耆献类征初编》中秦瀛所写的王邦采小传),也只有一些王邦采生平事迹的非常粗略简单的记载。相比而言,顾光旭编《梁溪诗钞》中的王邦采小传,已经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最详尽的一篇:

  王逸老邦采,字贻六,晚年自署逸老,亦曰逸人,诸生。弱冠游庠,数蹋省门不利。中年善病,弃举子业,大肆力于古六经、性理诸书,殚心研说,探抉奥窔,而口不言性命,崇实行也。经疑则随手札记,史论亦然。尝曰:“读史当识其大者。人物琐细描画处,彼自为文耳,无关紧要。古今兴衰治乱,事机得失,人物邪正,纵横贯穿,独见其大。”后进有质疑就正者,必穷其原委,不惮谆复,发人神智。所居斗室,常扃户,非所欲见扣之,辄不应。古今法书名画,张满四壁。日夕偃仰其中,兴到捉笔,为诗古文辞,为书为画,皆入妙,而不肯出以示人。著《离骚注释》,于前人多所辨正。又注徐节孝、吴具茨、吴渊颖诸集行世,又《读书随记 读书续记 读书剩语》,皆付剞劂,其他著述甚夥,今皆散佚不可复睹。邑志文苑有传。说者谓逸老生平有倪高士之风焉。

  说王邦采“与时人罕接之”,也不是绝对地不与人“接”。据邹方锷《吴楙传》一文记:“吴楙字朝英,别字逸泉,居无锡闾江,工画,而世无知之者。同邑王邦采一见,钦其为人,为延誉,乃大发闻于时。尝与客泛舟笠泽湖,四望晴云崦霭,千景万态。久之,幻作丛竹状,枝叶纷披,扶疏偃盖。楙大异之,遂呼酒大醉,命童子磨墨汁数升,泼墨作竹云图。顷刻,数纸淋漓尽变,一座皆惊赏,而楙亦自谓天机所到,直夺化工,正如右军兰亭,令他日复为之,终无以及也。时金坛王吏部澍在座,矜重此画,什袭藏之,而竹云图遂传于世。”吴楙工画却“世无知之者”,经过王邦采的推赏延誉才“大发闻于时”,可见能入其眼界的,他还是会与之倾情相交。而《吴楙传》的作者邹方锷自己,与王邦采也多有过从交往,他的《大雅堂续稿》一书中有《题王携鹿先生画》,其一曰:“疏篱一曲石苔平,溪路无人埜水横。白板茆簷深竹里,是中应有读书声。”其二曰:“蓼岸籘弯一迳幽,湖山罨画晚烟愁。横窗竹色闲凭卷,风度君家是子猷。”又《过清明阁怀贻六先生(亦号携鹿)》:“斜照西风浅水边,曲栏杆外倚吟肩。先生旧日携双鹿,古调今谁继七弦。偃蹇松杉犹入画,参差帘阁只寒烟。高轩记得当年过,知己平生一惘然。”这些诗作,便是两人交谊的一种记录。

  在王邦采的生平事略中,还有一事也值得一提。据光绪《无锡金匮县志》卷三十“善举”记载:“育婴堂,在金匮城隍庙西。康熙中,知县吴兴祚与邑人秦松期倡为之导,寻废。乾隆初,金匮知县王允谦募王邦采、秦圭田等捐建堂庑,无锡知县吴翼祖拨公田为乳养之费……”这可能是无锡有史可考的最早的建造育婴堂以收养弃儿孤儿的“慈善事业”,而王邦采是参与“捐建堂庑”的主要人物之一。

  二

  诗文书画皆入妙

  前引《梁溪诗钞》王邦采小传中称其“为诗古文辞,为书为画,皆入妙”,概述了他在书画诗文各方面都有涉及,且皆有不低的造诣。

  清代无锡籍书画家、书画评论家秦祖永,画学见解极高,著有一部品评晚明至清后期画家的专著《桐阴论画》,书中以神、逸、妙、能四品来评骘画家,王邦采入“逸品”之列:“王贻六邦采,诗情画笔跌宕超逸,颇臻妙境。所见扇头册页,萧疏淡远,思致妍雅,较梅壑之简淡,以遒炼胜;较青溪之潇洒,以静逸胜。惜传世甚少,尺幅小品,殊令人思慕矣。”只是不知他的画作,有没有流传到今天的。

  王邦采曾经很自谦地说自己“不能诗”,但“窃好读古人诗,间于讽咏之下一濡豪焉,凡以自写性情而已,非能窥古人之藩篱也。”(《〈读书剩语〉序》)顾光旭编《梁溪诗钞》共收王邦采诗13题21首;王邦采所著《读书随记 读书续记 读书剩语》,其中的《读书剩语》部分,收录的也是他的诗作(间有极少的一些词和赋),共18题26首。将《梁溪诗钞》和《读书剩语》两书合而计之,去其相重者,计有诗词赋作25题39首。王邦采平生“喜笺注前人遗编”,可说是一个笺注家。有意思的是,他不光为别人的著作作笺释,在《读书剩语》中,他为自己的每一首诗、词、赋作也都加了密密麻麻的自注,将其中所用之“古典”一一揭出;但这些诗有什么“今典”,有什么“本事”,却又只字未道。

  在“文”这一方面,王邦采有多种撰述行世,流传至今;这些撰述多以笺释前贤著作和读经研史的学术札记为主。在“笺释前贤著作”方面,王邦采曾分别为宋代晁冲之《晁具茨先生诗集》、宋代徐积《徐节孝先生全集》和元代吴莱《吴渊颖先生集》作过笺注。而《读书随记 读书续记 读书剩语》中的“随记”“续记”两部分,则是属于“学术札记类”的。他在该书的序中说自己平生“舍读书无以为乐”“有所触则记之于简,以备遗忘。非经史弗记也,或总其大意,或就字句训诂之,或援引史文所载一人一事而讨论焉,要在独伸己见,求其义之所安”。

  清代无锡籍学者刘继增曾为《读书随记 读书续记 读书剩语》一书写有题记(此文收入刘继增所著《寄沤文钞》一书中,题作《书王逸老读书随记续记剩语后》),里面提到他的好友余一鳌(字成之)从浙江衢州购得此书,书中作者自称为“湖上逸人”“逸老”,却不知是谁。十多年后,余一鳌午夜检书,从《梁溪诗钞》的作者小传中得知逸老、逸人就是王邦采,“成之于时喜极,亟欲走告予,更阑人寂,无由启关,绕室旋行,情不可遏,至力乏乃寝”。读书人这样的一种痴书迷书之状,读后令人动容。

  三

  以楚辞研究名世

  在王邦采的诸多撰述中,最有影响的,还是他的《离骚汇订》和《屈子杂文笺略》。正是这两部书,使他成为一名楚辞学家,在楚辞学史上拥有着一席之地。

  《离骚汇订》一书,顾名思义,便是汇集以前诸家之说进行参订,并申以己说。书中于《离骚》各原句之后,依次汇集东汉以来王逸、洪兴祖、朱熹、徐焕龙、林云铭、朱冀六家之说,然后以加“按”的形式表明自己的看法。《屈子杂文笺略》主要有《九歌笺略》《天问笺略》《九章笺略》《远游笺略》《卜居笺略》《渔父笺略》等部分组成,显然这是对屈原《离骚》之外的其它作品的笺释。这两部书又曾被合在一起印行,题名为《楚三闾大夫赋》。

  对以《离骚》为代表的楚辞体作品,王邦采认为后人在阅读时,有七个方面的难点:自命高、措词婉、取径曲、头绪烦、采用博、罕譬多、意言隽。针对这七难,怎样才能读懂这些作品呢?王邦采认为:“所贵乎能读者,非徒诵习其词章、声调已也,必审其结构焉,必寻其脉络焉,必考其性情焉。结构定,而后段落清;脉络通,而后词义贯;性情得,而后心气平。”(《楚三闾大夫赋》)也就是说,审结构、寻脉络、考性情是读懂楚辞作品的三个关键。遵循这些基本原则,王邦采在笺释《离骚》和其他楚辞作品时,注重厘清作品的结构脉络,同时也关注文本的情感线索,善于用精炼扼要的语言来概括作品的情感风貌,揭示作品的主旨。

  说到“审结构”,就不能不提到屈原的《离骚》。《离骚》是一首长篇抒情诗,是中国诗歌史上的千古杰作,但历来的读者乃至阐释者、研究者,不少人都觉得它内容重复、结构杂乱,是“乱辞无绪”(清初周庚说“《离骚》之所以妙者,在乱辞无绪”,虽说是称赞之语,但总归还是觉得它“乱”)。为此,历来许多人都对《离骚》作过各种各样的结构分析,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王邦采在《离骚汇订》中,把全诗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岂余心之可惩”,总述己志,写诗人在现实中的追求与努力;第二部分从“女媭之婵媛兮”到“余焉能忍与此终古”,这一部分“另辟神境”(王邦采语),实际上是用超现实的手法来写自己对理想的追求及幻灭的过程;第三部分从“索琼茅以筳篿兮”到“蜷局顾而不行”,写诗人设想去国而终究不忍离去。最后再结以“乱辞”。根据这样的分段,再来寻绎整首作品的外在结构与内在理路,便觉厘然有序。所以同样也是无锡籍的当代著名楚辞学家金开诚先生说: “(《离骚》)这篇宏伟的辞作曾被古往今来的人作过各种各样的结构分析,而从内容的变化发展上看,只有清人王邦采在《离骚汇订》中所作的划分是最为准确而清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