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铸成(1907—1991),江苏宜兴人,著名记者、新闻评论家。曾任《大公报》记者、编辑、编辑部主任、桂林和上海版总编辑,系上海和香港《文汇报》主要创办人,先后任总主笔、总编辑和社长。一生著述颇丰,撰写了大量新闻评论和通讯、游记和杂文。2011年,在其逝世20周年之际,三联书店推出了徐铸成作品系列14本,这说明他的文字还经得起岁月的淘洗。这位著名的报人晚年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时,最留恋则是学前街的四年时光(一年预科,三年本科)。
|汪春劼 文|
1922年夏,15岁的徐铸成坐船从宜兴城来到无锡,对无锡的第一印象是比常州更热闹。他们租住梁溪旅馆一小房间,每日租费仅五角(一银圆相当于12角)。无锡师范(时名省立第三师范)因学风好、教学质量高且免学费与膳宿费,报考时竞争异常激烈,经过笔试与口试,徐铸成成为50名幸运儿中的一员。那时学前街还是一条河(束带河),“出校门过小桥就是孔庙,两旁是两所学校:县立无锡中学和无锡国学专修馆。记得孔庙门前高耸的牌楼上,还悬着两块匾额:‘一榜四进士’‘六科三解元’”。
入学不久,适逢双十国庆节,各地庆祝,省三师全校师生列队出动,参加无锡各界之提灯游行,“人数之多,各式花灯之盛,远非宜兴小城可比”。
1920年代的省三师,名师荟萃,教务主任为国学大师钱基博。“那时教我史地的向秉枫先生,博览群书,讲课时常跳出课本,引述稗官野史故事,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以及江阴阎典史抗清的故事,说时既严肃又悲愤。许多同学,多以他所讲的内容复杂,笔记困难,而期中考试,向先生出题常涉及他口述的范围,多以解答为苦。我对向先生所引野史、轶史材料最有兴趣,牢牢记在心里。所以每次考试,不加准备常被向先生拔置第一。”
1923年秋徐铸成从预科升入一年级,“初开学时,听说教我们国文的是新来的年轻教师,同学们都感到失望,我也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上第一堂课时,铃声刚响,走进来一位身材瘦小、貌不惊人的老师,看上去不过二十四五岁,照例的‘起立、敬礼’,学生鞠躬坐下后,他只微笑一下点点头,放下讲义夹和粉笔匣,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了。我们的国文课,向例不采用书局的课本,而是由教师编发讲义的。这位新来的教师——随后我知是钱宾四先生,所教的第一课,我仿佛还记得是归有光的《先妣事略》,他先约略谈唐宋以来的文学源流、明代文学的各种流派和风格,以及归有光的生平和文风特点,如数家珍。然后逐句讲解这篇文章,字字句句,使每个学生都清楚明白。在伤感处,还和作者同带情感。他一口无锡口音,而上课时旁征博引,真是口若悬河,汩汩而下。总之,这一堂课,就仿佛《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火烧新野’一样,使50个‘关公、张飞’,个个心悦诚服了。他还常常分别约学生去他的宿舍个别谈话,因材诱导,鼓励学生们放开眼界,刻苦钻研。”当年的徐铸成绝对没有想到这位教他一年国文的钱穆老师会成为北京大学最叫座的教授、影响巨大的历史学家。
徐铸成能成为新闻界一颗耀眼的明星,得力于在三师的修炼。“入三师后,设有阅报室,《申报》《新闻报》《时事新报》《时报》《民国日报》毕备;早晨,还有本地出版的《无锡报》《新无锡报》二种,我在休息时间,常细读不忍去。其中《申报》之《飘萍北京特约通信》、《时报》之《彬彬特约通信》、《新闻报》之《一苇特约通信》,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如当日不能看到,第二天必到图书馆借出细读。此外,《时报》之《鲍振青东京通信》,也每篇不轻易放过。这些通信,有最新的信息,有内幕新闻,剖析入里,绵里藏针,而又文辞秀丽,各有特色。”除报纸外,学校图书馆中,“则新出的《独秀文存》《胡适文存》,以及杂志如《学衡》《科学》《醒狮》《向导》等无一不公开陈列,由学生浏览。”
作为新文化运动中涌现出的一位杰出作家,鲁迅的作品深受广大文青的喜爱。自从1924年在校书店买到《呐喊》后,徐铸成便成为鲁迅的粉丝,只要有鲁迅的新作,他必购并反复品读。
对政治有着浓厚兴趣的徐铸成赶上了风云激荡的时代。1925年3月,孙中山逝世,三师学生会在校内礼堂举行追悼会,徐铸成撰写挽联。“6月1日,闻悉上海南京路发生英军屠杀群众之大血案,群情愤激,学生会决定全体列队去参加无锡全市之罢课、罢市的抗议游行,集合地点在城中公园,沿途商店亦多有闭门罢市者。各校集合者计有县锡中、私立锡中及国学专修馆等,以三师队伍为最长”,游行集会后,三师学生还分若干小队,分头赴近郊及农村宣传。“我参加南门外小队,该处多进城卖菜、卖柴农民。我曾站在市口一小石台上,高声演说英帝国主义暴行,简述国内外情势,颇有数十农民驻足凝神而听,此为我生平第一次所作的公开演讲。”
作为一名活跃分子,徐铸成在学生中颇有威望,但校方对他却很有看法。1924年秋,徐铸成升入本科二年级,经学生投票,他与钱德升当选为正副级长,可“校长专制,说我不听话,宣布此次选举无效,仍以原级长孔祥夫担任”。次年,升入本科三年级,“班级选举,同学又一致选我为正级长,钱德升为副级长,校长无法再否决,只能承认。是年学校老训育主任陆小槎先生退休,新训育主任为溧阳人沈同文先生”。
1926年,19岁的徐铸成中师即将毕业,可他期望到大学升造,拥有一个更高的平台,于是最后一学期“每日放弃休息及课余操时间,而自修室隔壁适有一空房,堆放不用桌椅,我乃拆去其锁柄,自己关闭在内,潜心补习英文、数学。在学期考试时,故意不参加自己最有把握之史、地两门考试,做破釜沉舟之打算。盖师范章程,毕业生必在小学教课两年,才得投考大学;又规定凡学生有两门功课考试不及格者开除。我两门不参加考试,任学校开除,自以为可免于服务两年之限制矣”。
借得高班毕业同学徐锡华文凭,徐铸成来到上海,冒名考上了清华大学政治系。但半年后,因省三师校长的告发,他不得不从美丽的清华园退学。
与三师虽有一段不愉快的过节,但徐铸成对母校爱之颇深。1951年,作为著名报人的徐铸成参加赴朝慰问团,回国后他曾到苏南传达志愿军的光辉战绩,在无锡他“住在汉奸缪斌房子改建的招待所里(注:现中山路18号,豪宅仍在),有空就步行过虹桥,到母校巡礼;目击战火的创痍尚未修复,当年的大礼堂、博物馆和教室大楼,大半变成残垣颓壁,真不胜沧桑之感。”此际的无锡城内仍是河道纵横,船来船往。
1981年春,无锡师范成立七十周年,在学前街校区举行庆典。此时徐铸成已年过古稀,在反右与文革的创伤后重新出发,他与同学管文蔚(曾任江苏省副省长)、华洪涛一起重返母校,住在中山路梁溪饭店。
母校把他当成杰出校友,让他为纪念册撰文,他深情地写道:
“离开学校已近一‘花甲’,当年的‘莘莘学子’,现在已‘垂垂老矣’。但是,有时在梦寐中,仿佛还在自修室里,急着准备考试,或和几个同学,徘徊于崇安寺书肆。几十年来,浪迹国内外,学习、工作过的地方不算少,而都未尝入梦,可见中学时代的母校,给我的影响之深。”
学前街的省三师,在高光时刻藏龙卧虎,曾担任国家副主席的荣毅仁、新华社社长曾涛、国家计委副主任薛暮桥、教育部党组书记钱俊瑞、吉林大学校长唐敖庆、天津大学校长史绍熙、江苏国画院院长钱松喦、音乐学家杨荫浏、文学家徐中玉等都曾出入此地,遗憾的是他们没有留下相关的回忆文字,由是徐铸成与钱穆对省三师的追忆,便显得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