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文学

致敬抗疫逆行和坚守的白衣天使

实验话剧《2020·春》创作谈

  | 范咏燕 文 |

  我所供职的单位是一家基层医院,每天,“门诊楼和病房楼里熙熙攘攘的样子,面目疮痍的病人,行色匆匆的同事,还有一群一群医科实习学生从我身边走过”(剧中护士林果独白),这是多年来在我梦里经常出现的一个固定的场景,同时这种表面呈现的繁忙又具有内在运行的节律,这个节律与人群有关,与一年四季、昼夜晨昏、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有关。

  我们常常不曾想到,或是不愿看到,其实,人世间很多尖锐冲突的故事,都相对集中地隐匿在像医院这样的地方。

  “心内科医生李天和耳鼻喉科护士林果是一对夫妻,两人大学毕业后供职于同一家医院,长期超负荷从事医疗护理工作,2020年共同投身新冠疫情防治工作。4月,林果从武汉归来,她3年前护理的一个病人前来找她。本故事梦境与现实交错,故事内在真实而情节荒诞。”

  以上是我对剧本故事的一个概括,在这个情节框架里,至少包涵了以下三个互联互通的倾诉点。

  第一个问题点是关于医生。

  医生是一个成长特别漫长的职业,又是一个超强度身心劳作的职业。医生们坚持到35岁以后,大都成为了工作岗位上的主力军,但工作中独当一面的能力背后,其实是付出身心代价的:“我们总是被逼到了风口浪尖,去直接处理人的非理性的那一面:惊恐,暴怒,疯狂,抑郁,极度封闭,求死厌生,如同一支金属尖锐地划过玻璃。”(剧中李天独白)医生职业又是一个特别有成就感的职业,没有什么来自人群的奖励,能高于救人一命给予医生本人的心灵抚慰和灵魂自洽。因此,医生们作为人类精英和精神贵族,天然地带着悲壮的情怀,他们选择了这个职业,如同军人一样,在疫情到来之时,就挺身逆行:“我们总是全力以赴,只论耕耘,不计报酬,无须称颂。”(剧中六位白衣天使誓言)

  其实,我们没有真正地意识到,操持这个职业的医护工作者,他们也是与我们一样承受自然法则和承担社会角色的血肉之躯,是个普通人。

  仍然回到剧中的李天和林果,基层医院的双职工典型代表,这样的组合,在我所在的医院,可能有100对:大学相恋,情投意合,同在一个单位,在不同的医学专科里各自运转成两只陀螺,同在一个婚姻里,却无暇深入地进行情感交流,甚至一直未曾怀孕生育,因此,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紧联结”在身心疲倦的“人到中年”阶段,出现了身心危机。

  与之相关的第二个问题点,是医学与生死。

  最近几十年来,医学的迅速发展使人类占据了自然食物链的最顶端,医学奇迹助长了社会全体成员对生命的期望,医生们本人也不例外。医学其实是个局限的科学,医生其实只是人,这点医生和患方均未真正地认识到。经过高强度的救治后,516床心梗病人(他得病于一种非理性的不健康的工作状态)未能如愿获得生命,在自然规律面前,人力衰微这个朴素的真理,对于我们发热的头脑,其实是一盆清冽的冰水。

  与之相关的第三个问题可能是医与患,这是让社会广为诟病的话题,却也是我们生命中无法避免的人际关系。剧中平行和交织着两组医患关系,钢琴家的形象其实是多个原型的组合——他是一名感性而勤奋的艺术家,执着而自负,他是一名因爱恋女法官而反复跑到法院去打官司的令人啼笑皆非的诉讼当事人,他又是一名背负童年阴影的残障人士,这样的人物被裹挟在浩荡的患者大军里,以人性的微弱光芒,无比苍茫地伸出一只手指头,期待我们不仅以“技术层面的医生”,而且以“情感层面的人”的身份奋力挣出臂膀,将他从孤冷和痛苦的泥潭里拉上来。另一组医患关系中的患者妻子在亲眼目睹医生抢救自己的丈夫而最终失败的全过程后,制止了亲友团不负责任的叫嚣喧闹——一次可能发生的“医闹”(冲突尖锐的医患纠纷)。带着亡夫的遗体离开时,含泪朝着李天深深鞠躬,这样的情节真实地来源于身边的鲜活生活,曾经如此震撼着我敏感的神经——人性之美,总是在冰天雪地的险峻之巅,峭拔地开出一枝夺目的花来。

  在所有的文学创作中,我一直反对给故事人物赋予众多明喻和隐喻,希望以朴素反映生活的本真,但在这次话剧的创作中,我常常感到焦虑——潮水般的思想卷涌进来,急切地想借助通道奔流而去,怎样的人物角色才能承载,如何承载?

  当我面对这堵厚实的墙壁想入非非时,眼前就会虚拟地呈现话剧舞台下坐着的医生护士们,而他们的家人则又坐在他们的后面,家人们一边用手顶住前排亲人的腰脊,一边深深地看着自己熟悉亲切的背影,等待着至爱之人的温柔回眸。这时,一束追光定格,心内科医生李天,患者李默,就会从他们中间站起来,走到前台。

  这是导演赋予角色的深沉诠释。

  医生李天,患者李默,他们就是我们,在这个拥挤的世界互为因果,抱团取暖。

  这个剧本的后期创作与排练紧紧联系在一起,它让我在天马行空的散文式思维时和巨鲨一样作思想深潜时,借助于舞台艺术的专业手法,物理的光影,化学的催化效应,从演员到观众,以一种从来没有尝试的方式,拉动一支团队,用不同人的语言,去共同营造一个光影迷幻的时空,收集同质的情绪和心思。

  我曾经在一间斗室,隔着一张书桌,向本剧的导演郑挺先生,音效王超先生,述说故事,讲到深处,心跳如鼓,而他们的眼睛,渐渐地放出光来。

  传达心里的东西给别人,让自己被别人懂,一种好奇与野心,一个永恒的诱惑。

  唉,且让我们放下罢。

  7月,我从张掖前往阿拉善,一下子就深入到巴丹吉林沙漠,烈日炎炎,手机没有信号,天地仅我一人,耳畔间全是俄罗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激越的轰鸣,疯狂的音乐,践踏着鞭打着,黄沙阵阵。

  8月23日,学院简朴安静的会场,陷入困境的钢琴家李默,面对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倒身下跪,发出了野兽一样的呼喊;患者家属血淋淋硬生生地学习着接受命运的安排,从此成为一个懂得生命的坚强女性,她朝恩人李天鞠上一躬,悄然告退,已全然进入角色;李天与林果,他们通过各自和共同的努力,也完成对自我和对方的成全,相互扶持走向未必完美但真实饱满的明天;6位白衣天使的扮演者沉默地行进穿插交错,从左到右,从右到左,4个美丽的护士开始了她们下班后欢乐的舞蹈,生活如此美好。

  脱离了剧本母体的话剧,像孩子一样兀自成长,带着我的体温,又不全像我的样子,既温暖又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