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薛镇歧 文 |
花开花落又一年,荣君豪走了已经三年多了。常常想提起笔来,写些文字纪念他。然而,半个多世纪的笔墨交往,值得回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从何处下笔呢?
窗外下着绵绵秋雨,几片落叶在风中飘动。面对这样的景物,是最容易怀恋故人的。于是,我从书橱中拿出了君豪生前送我的三卷《山溪集》。怀着往昔与他交谈的那种情感,轻轻地翻阅起他的作品。
鲁迅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当我读到《山溪集续二》中的曲艺选录时,我的心头燃烧起了一团火,映出了我的青春岁月,映出了我与君豪友情的起点。
君豪与我的二姐是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然而,我与他的相交相知,却不在此,而是文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君豪是一位小学教师,我是一名初中学生,因都在当时的《无锡日报》副刊上发表一些短诗,便有了一缕缕看不见的线,把两颗心灵连接起来。与君豪的第一次见面,是我记忆深处中晶莹的水珠。从读初中二年级起,我就为当时的郊区文化馆文艺宣传队创作演唱节目。记得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宣传队排练我创作的《庆丰收》。当郊区文化馆的蒋荣兴带着一位面容有些像青年鲁迅样的人走进排练厅时,那些敬仰他们的青年男女热情地拥了上去,蒋荣兴笑着对他们摆了摆手后,便带着“青年鲁迅”走到我面前。没等蒋荣兴开口说话,“青年鲁迅”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我的手说:“你是镇歧,我是君豪。”没有客套,没有恭维,却震撼人心,令人难以忘怀。因为这短短一句话,充溢着文学的力量。
蒋荣兴排练节目了,君豪与我在小院中的一棵石榴树下交谈起来。皎洁的月光,闪烁的星星,在秋虫的低吟浅唱中,我们谈起了李白、杜甫、普希金、泰戈尔……使我们的心贴得更紧的是,我们谈到了共同的师友,当时《无锡日报》的副刊编辑王长工。这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人。王长工在南京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每个星期天,都到建筑工地去拉板车,用汗水挣来的钱买精装版的《普希金文集》、线装版的《石头记》……
1964年,郊区区委决定召开一次会期五天的学习“毛选”积极分子、生产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会址选在当时无锡最庄严的剧场,无锡市人民大会堂。区委安排给郊区文化馆一项任务,创作一台以积极分子优秀事迹为主题的文艺节目,在会议期间演出。文化馆把创作任务交给了君豪与我。
面对着一大堆资料,短短的创作时间,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刻,君豪步履匆匆地走进我的家门。选择典型,搭构框架,平静地商讨,热烈地争论,常常是通宵达旦。君豪烟瘾极大,犹如鲁迅。他备有两种烟,低档的自己抽,好的与友人共享,也似鲁迅。在构思作品时,八分钱一包的“大生产”,他一根接着一根。一番思潮汹涌后,当他龙飞凤舞地写出一篇作品后,便很得意地把那几页稿纸递给我微笑着说:“镇歧,你看,写得怎么样?”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三角六分钱一包的“大前门”,自己抽上一根,也递给我一根,那时,我虽然还没有开始抽烟,却很自然地接了过来。天将破晓,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中,君豪对我说:“镇歧,我饿得熬不住了,弄些吃的吧。”正是物资匮乏年代,每人每月二十八斤的口粮,令人难以大方。我煮了一锅粥,拿出了一碗咸菜。极其简单的饭菜,君豪却吃得津津有味,连声说:“好吃,好吃。”五十多年过去了,他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
君豪与我合作的那台节目,在人民大会堂公演了。参加演出的,除郊区文化馆的文艺宣传队外,还有著名的戏剧演员王彬彬、梅兰珍、田少凤……无锡人民广播电台,把整台节目录了音,后,在《农村俱乐部》节目中陆续播放。在一阵阵的掌声中,君豪坐不住了,他轻声对我说:“镇歧,我们到外面去抽根烟吧。”在人民大会堂院落的玉兰花树下,君豪从口袋里掏出了“大前门”。明亮的月光,使我感觉到,此刻,他的心潮在与我一样地澎湃。
文学,给予了君豪无限欢乐,也给他带来了灾难。在一场触及人人灵魂的运动中,因曾在报刊上发表过一些杂文,君豪受到强烈批判,离开了教师队伍。在萧瑟的秋风中,我去看望君豪。找不到贴切的词汇,来概括他当时的处境。只见他握惯了笔的手,在很认真地一根又一根连接麻线,这是他从附近的麻袋厂领来的加工品,每天五角钱左右的收入,是他维持生活的经济来源。看到了我,君豪很高兴,脸上露出了往日的那种微笑。他握着我的手十分动情地说:“镇歧,不要为我难过,给我送些书来吧。我的书全部被抄走了。”不论身处何地,文学,永远是他的阳光、空气……
君豪,我分外思念你,愿你在天堂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