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今人眼中,报纸已成标准的“故纸堆”,如果要追踪新动态、新消息,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拿起手机、输入关键词,然而时间倒回晚清、民国,报纸则是当时最时兴的“新媒体”。如同今天各类短视频成就了西安、成都等网红城市一样,晚清民初,无锡地方经济的发达催生了本地报业的勃兴,据《江苏省志·报业志》记载,“建国前,无锡和苏州两地都曾出现过300多种报纸”,加上各类新式教育的助推,让无锡在民国时期成为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民国网红城”。
报业的勃兴与地方经济的发达密不可分。近代以来,或者更为严格地说是明清以来,无锡作为江南地区各类商品交换的重要集散地,逐渐奠定了自己在长三角乃至全国的经济地位。在这一背景下,无锡地区知识分子的思想相对较为活跃,在近代历史上,他们以自己的行动为推动历史发展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裘廷梁即是其中较具代表性的一人,而他的一个创举,就是创办了《无锡白话报》。
裘廷梁与《无锡白话报》的创办
1897年11月7日,最早以“白话”命名的《演义白话报》(又名《白话演义报》)创刊,该报声明:“本报当用白话,务使人人易晓。约分时事、新闻两门,时事以感发人心为主、新闻以增广见识为主。”在不到一年内,《无锡白话报》于1898年5月11日创刊,创办人是裘廷梁与顾述之、吴荫阶等人,报馆设在无锡城内的沙巷9号。这也是无锡近代历史上第一张报纸,同时也是近代以来全国创办的第三张白话报。
《无锡白话报》的出版持续时间并不长,算上之后更名为《中国官音白话报》的时间,从1898年的5月开始创办,到该年9月就已停刊。所刊载内容以支持维新、推动变革为主,与其说承担了反映社会变化的职能,不如说更多继承了古代中国书籍之传播思想、小说之记事的功用,报纸主要设有“五大洲邮电杂录、中外纪闻、无锡新闻、海国丛谈、洋报药言、海国抄喻、史地知识”等栏目。值得一提的是,在“无锡新闻”栏目中,首期《无锡白话报》登载了《女学将兴》《白话大行》《亚洲废物》等文,细细读之,与今天所看到的“新闻”有天壤之别,倒与明清小说有几分“神似”。以其中的《亚洲废物》一文为例,裘廷梁夹叙夹议,记述了自己在听闻别人夸赞其所书匾额后,对“读书人”三字发出了一通议论,并自取了一个别号为“亚洲废物”,文章不过百余字,有人物、有情节,也有作者自己的感受,但与今日讲求“5W1H”等具备各要素的新闻全然不同,与其说是一则“新闻”,不如说是一篇“博客文章”,在视角上也采取了以记叙者为主的第一人称来描摹整件事,与那种冷静客观的“新闻专业主义”显得格格不入。
在形制上,《无锡白话报》更近于书籍,以16开线装本出版,每5天出版一期,每期14页,由无锡萃新时务书室活字排版、毛边纸印刷。由于其采取的是书页式,所以,戈公振在其《中国报学史》中将《无锡白话报》归于“杂志”而非“报纸”,而将其后由秦毓鎏、孙保圻、吴廷枚、蒋曾燠等于1909年创办的《锡金日报》列入了“日报”之类。
裘廷梁的办报初衷与下层视角
追溯裘廷梁创办《无锡白话报》的初衷,通常认为以裘氏于1897年在《苏报》上发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为起点。不过,更为确切地说,应以裘廷梁与《时务报》同仁的交往为起点。1898年,就在《无锡白话报》创刊后的几天(即1898年5月20日),《时务报》就刊登了裘廷梁所撰写的《无锡白话报序》,裘廷梁进一步声明自己之所以办“白话报”主要因为想以“空谈”(也就是舆论)作为推动社会变革的重要工具。
在创办《无锡白话报》前,裘廷梁的一号方案恐怕并非是由自己独自办报,而更可能是想借助《时务报》的力量,在无锡本地办一份能够被下层社会所接受的报纸。这一点从裘廷梁与汪康年的通信可见几分端倪。彼时,上海《时务报》初办,在无锡设有“售申报处”和“北门城内太平桥南堍王宅”两处售报点,裘廷梁在接触该报后,于1897年6月23日,到上海拜访了汪康年等人,并在该年6月至7月间,与报馆同仁密切交往。在返回无锡后与汪康年的书信往来中,裘廷梁明确提出《时务报》增设“浅报”的建议。所谓“浅报”就是以更为通俗的语言来书写报刊内容,之所以有此建议,是裘廷梁基于自己的观察所得。他将自己作为《时务报》的一名读者,对当时《时务报》在无锡的传播做了大致统计。虽然当时《时务报》的销量确实不错,但是,裘廷梁指出在无锡能够看到《时务报》的“士约百分之九,商约四五千分之一,农、工绝焉”,这意味着作为一个大众媒介,《时务报》依然只能影响到少数知识精英。
我们推断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在于,梁启超等人经常活动于京城和上海、广州等地,这些地方即使放在今天,都是所谓“一线城市”,但是,如果想将新思想传播出去、进而推动社会变革,仅仅将眼光盯在这些“大城市”、盯住上层知识精英是远远不够的。裘廷梁由于身处无锡县城,因此,在看待某些关键问题上,裘廷梁就具备了与梁启超等人不同的视角,其提倡办一份能够被更为广大的受众群体所接受的报纸,最为实际的考虑就是在本县城能够形成对维新、对洋务有更多同情的舆论,而地方精英群体较之长期出没于庙堂的上层精英而言,往往思想更趋保守,其能够接受的内容势必更需“接地气”,因此,办报者就必须在写作内容和采纳的形式上有所改变,这一建议也成为其后裘廷梁创办“白话报”的一个起点。
裘廷梁的“朋友圈”
与“白话报人”们
裘廷梁之所以提倡白话文,除了对文人传统中一直存在的“文言一致观”的继承外,还有通过白话文来拓展受众群体的意图,以此来为刚刚兴起的维新运动提供更大的社会支持。而这一举动也被后期胡适、陈独秀等人接受并发展成为新文化运动。
裘廷梁本人在1885年乡试中举后,入京会试两次未中。正因有了举人身份,且有进京会试的经历,裘廷梁与当时的社会名流有了一定交集,也就是说,成为了一个更为广义的知识群体中的一部分,从而在另一个层面上找到了实现自己儒家理想的通道,即通过开通民智与变法维新来实现对改变自1895年以来中国的“颓势”。要实现这一目标,知识群体乃至整个中国国民的共识就变得尤为重要。而裘廷梁不仅自己身体力行通过办报来推动变革,同时以办报作为纽带,凝聚了一批无锡的新型知识分子,构建了一个“新型朋友圈”。
虽然,我们不太可能对当时裘廷梁个人的“朋友圈”进行全面扫描,不过,从可以找到的一些书信材料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例如,严复就曾特意引用过裘廷梁关于“牛体马用”之说,用以批驳张之洞的“中体西用”说。而与汪康年、梁启超等《时务报》报人群体的交往,更是直接促成裘廷梁办报的重要动机。
裘廷梁与当时的杨模、邓濂、秦敦世、秦坚、杨楷、华世芳等人并称为“梁溪七子”(注:另有一说为裘廷梁、杨模、邓濂、秦宝玑、秦敦世、杨楫、华蘅芳,不过无论何种说法,裘廷梁均位列其中)。这些人均为追求进步的地方知识精英。
在《无锡白话报》办报的群体中,除了著名的女报人——裘廷梁的侄女裘毓芳记载在册外,还有丁梅轩、侯鸿鉴、顾述之、汪赞卿等人都参与了《无锡白话报》的编辑出版工作。
丁梅轩即丁福保(字仲祜),是无锡著名的医学家、佛学家和藏书家。1898年《无锡白话报》初办,丁福保恰在杨模的竢实学堂中任教习。与他有相似经历的还有侯鸿鉴(字保三、或葆三),其也曾在竢实学堂任教,在随后的经历中,侯鸿鉴历任江苏、江西、河南、福建四省视学,出任过福建省教育厅代厅长、江苏省教育厅秘书和四科科长,并在上海、厦门、泉州、苏州等地的学校当过校长,是名符其实的教育家。有趣的是,他还在当时做了一场少见的环球旅行,最终汇成《寰球旅行记》一书,其中记述了当时的全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
顾倬(字述之)则是无锡师范的首任校长。按记载1872年1月27日出生的顾述之在其21岁时考中了秀才,后肄业于东林、南菁书院。1902年,顾述之到日本弘文学院师范科学习1年,其参与《无锡白话报》编辑出版工作应也是在其肄业于东林、南菁两校之后、及赴日前的一小段时间。
作为办报发起人之一的汪赞卿(即汪廷襄)同样是活跃于地方的新型知识人,在地方事务上发挥了重要作用。汪赞卿30岁时留学日本明治大学,辛亥革命成功后,担任孙中山临时总统府秘书,其后被推选为北京交通部路政司调查科长。
事实上,除了创办《无锡白话报》之外,裘廷梁还支持无锡最早的新式学堂竢实学堂、三等学堂、东林学堂的开办。裘廷梁还在杨荫杭等人(杨荫杭即杨绛先生的父亲)的鼓动下,参加了由留日无锡学生组织的励志学社;并参加了吴稚晖、俞复、丁福保、廉泉等晚清无锡进步人士组成的“春潮党”,此“党”皆因诸人主要在当时无锡崇安寺中的“春潮茶社”集会讨论时事而得名。
《无锡白话报》在1898年9月就更名为《中国官音白话报》,此时戊戌变法正如火如荼开展,作为主要创办者之一的裘廷梁之所以更名,其本意在拓展该报刊的影响力,因为如果冠以“无锡”之名,显然会让人觉得刊物的目标人群只限于无锡地区,而这与裘廷梁等人试图以“白话”来推动维新运动的初衷不符。然而,让裘廷梁等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报刊更名后不久,即1898年9月21日,慈禧太后就发动了“戊戌政变”,囚禁了光绪帝,维新运动的主力或逃或死——康有为、梁启超分别逃往法国和日本,谭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则慷慨就义。于是,《中国官音白话报》最后一期就定格在了9月26日,裘廷梁等人试图通过推行白话来促进维新、启迪民智的实践也就戛然而止。
|许松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