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煎饼记

  | 藜照吾 文 |

  绵雨濡湿清梦,一大早才张开惺忪睡眼,妻子就催我即刻回城。昨夜庭院欢腾,脑海萦绕依旧,我故意放慢洗漱动作,来回院子里转悠,惟愿此刻还在梦中。母亲将一大包煎饼按了又压,添了再加,看着只能挤进身躯的车内,我不耐烦地回绝她给我卷的煎饼,驱车南下,留下雨中长望的二老,却撑着伞打电话继续交代些琐事。

  千年英雄地,百代帝王乡,涌动着乡梓故事,然而刚驶过东面“圯桥进履”遗址,妻子却要听大鏊煎饼的做法。居家两天,各类面食映入眼帘,她却被大鏊煎饼勾住兴致,嚼得慢却爱不释手,只因烟火香味,特立独具。于是我便邀来少年记忆,骋怀说话。

  话说那制作盐豆的柴火品类繁多,而烙制煎饼所需却极简,九十年代,联合收割机普及乡土,小麦瓤子摊煎饼,媳妇婆子便尽绽开心颜。农家院前,凡有空地处皆造麦垛,锅屋内也储备麦瓤,无论晴雨随用随扯,煎饼之香才能溢满家家院院,又因葛峄山下佳绝土壤,麦香饼香,遂傲然不群。

  那烙饼炊具也不同寻常,直径四尺的大鏊被砖块垫起,鼎足稳固,圆形平面,中凸边低,因形似大龟故名大鳌,鏊取谐音也。家家可无蒸米锅,户户不缺大铁鏊,乡民之好,于言难著。话说这一日阳光正灿,父母心情也正亮,院门口童声扰攘院内却忙碌怡然。磨推满大盆面糊,高粱刷子一盆水,油絮拍子竹劈齐,小板凳一落座,母亲便引火烙起。

  那大圆鏊受热均匀,母亲即舀起一勺稠厚饧糖状的面糊倒在鏊边,右手轻轻将麦瓤不断推进鏊底,紧接着那一把戒尺形竹劈在她一双灵巧的手里,或左旋而右摊,或前抹而后匀,如蚂蚁行动,似磨盘轮转,竹劈赶糊,连绵自如。但见一层黄白亮色倏忽变幻,火候一到,她用竹劈顺手将煎饼四周撬起揭鏊。薄薄一层圆饼随手飞落在煎饼拍子,香浓飘散,直引得院外弃了顽兴的我,奔至跟前,必欲卷菜食之而后快。

  然而稍不留神,煎饼可能走样,或饼薄而粘鏊,或面厚而积生,或小大不均,或长短不宜,为防冷粘热焦,当用油絮时常擦拭鏊面。寒热燥湿,四时更替,惟需专注之心顽耐之力,方成物美味佳方物。少时每到学归,母亲如约摊饼而父亲拌菜相助,阿弟一路飞奔,其腹鼓腮红之乐,至今朵颐犹前。

  摊饼互尝,乃是农家人闲情之趣,感情之证,因其性格脾气、时间把控有别,味道所以千张有异,家家不一。从前半个村子尝盐豆,山南河北换煎饼,热闹生机不言而喻,如今机器纵横,青年外出,人间仿佛已换,那烟火之气,村庄所剩不多矣。

  “圆如望月,大如铜钲,薄似剡溪之纸,色似黄鹤之翎。”蒲松龄如是形容煎饼姿色,一代文学大宗师一生听取故事无数,饥肠辘辘之际,捏起几张薄饼以慰其腹,遂成《聊斋志异》的千秋佳话。

  九十年代,电视剧《宰相刘罗锅》万人空巷,剧中刘墉给和珅吃煎饼卷大葱的情形,激起我等少年对清廉刚正的初心崇拜,急忙卷起煎饼放入葱花盐豆,吃将起来。后修家谱,才知作为刘氏宗亲的刘墉曾与祖上人物交往旧事,老人代代传颂,心中喷然自豪,越发崇敬。

  顽劣岁月,诗云子曰的族内老人常说历代名人与家乡故事,所谓留侯进履,韩信王楚,高祖归乡,萧曹封荫,汉家四百载天下的奠基人,皆从下邳崛起,终让华夏面食通达四海。至于那白门楼曹孟德擒吕布,徐州牧刘备治下邳,关云长战曹将,孙仲谋生长地,全赖那葛峄山下烟火气,一部三国志,半部落下邳,致使烟火成就的各类面食煎饼,虽帝王英雄临之也要卷之饱腹。司马迁在《史记·郦生陆贾列传》中说道:“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而这葛峄山下的民族旧事,不就是昭彰着王者爱民保方而民能箪食壶浆拥戴王者之谓乎?

  此时,路途已半,而胸次渐开,妻子让我打开饭包,说自己听饿了。

  看着里头放了几卷菜煎饼,熟悉的味道溢满车内,耳边模糊听着妻子道:“就怕你饿着肚子赶路,老人家才卷了三大块煎饼,你还闹脾气,赶快吃吧,凉了味道不佳了。”

  “还热着呢!来,你先吃口……”

  满心涌动,嚼之不尽。母亲及笄而学,花信而嫁,至今四十多载依旧在和面做饼,时间一晃而逃,却也都沉淀在煎饼的香浓滋味里。一路风雨兼程,大道顺通,不禁又扪心自问,此去经年无重数,乡梓深情寄何处?曰:烟火起处是吾乡,是为煎饼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