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孝阳 文 |
有幸参加诗e中国行·美丽江苏生态环境的采风活动,沿着长江走了几天,确实感觉到本雅明说的那个词:“震惊”;震惊之后,不是眩晕,而是微醺,身体里有了那种“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愉悦感。长江确实漂亮。这个漂亮不再只是一个单纯的古典农耕社会的审美意象,而是一个以大数据平台为支撑,拥有体检表与健康指数的现代性景观。鸟从江面飞过,江边是那些不带污染的GDP。
很小的时候就把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倒背如流。二十多年前有幸第一次睹见这条中国最长的河流,内心是崩溃的,它太脏了,像一条浑身溃烂伤口、奄奄一息的龙。那时我刚开始写作,在论坛认识一个叫哲夫的山西作家,他有句口头禅,“我走过的长江,没有一处的水可以捧起来喝”。话难听,偏狭,但也确可与当时我眼中所见一一印证。就关注起长江两岸边的故事,还把一个沿岸做生态田野调查的学生蒙受暴力威胁与囚禁屈辱的新闻事件,写入小说。
再后来,久居南京,工作与生活的直径大概是五公里;长江近在咫尺,也常有过江之举,注意力被日常世俗所囿,始终没有好好看下它。如今定睛望去,这条河流的阔大与澎湃,让我魂灵深处都有了巨大的回响。我是如此热爱它啊。去年我出过一本书,《人间值得》。封面上有句话,“我的身体里有龙”。这句话的根源,便在于那首八十年代传唱一时的《龙的传人》,那句“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它的名字就叫长江”。
主办方拿来一叠材料,讲述他们的苦劳与功劳,言语间多有铿锵之音。没有这些材料,我也能想象得出他们的艰辛。他们所面对的历史累积问题,不是光有一个刮骨疗伤的决心就能解决。生态环境资源的公共属性必然导致一个“公地悲剧”,而地方政府的政绩考核、百姓的致富冲动、企业的盈利本能这三个主体间的博弈,又形成一个近似无解的三体模式。能用区区二十年的时间,解开这个“亚历山大结”,并让系统内部形成正反馈机制,实现共治共享,需要一种全局性运筹帷幄的视野,一个与这个时代相匹配的科学智慧,一份不厌其烦的精细化治理体系,以及沿江两岸环保人为此付出的无数日夜。
简单说,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奇迹。是用二十年的时间,把发达国家用了数百年才完成的事做了一遍。
材料我看得很细,严谨,准确,翔实。我很喜欢“绿色赋能”“绿含量”等提法,也真心觉得“不搞大开发,要搞大保护”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定义,但总有一些不满意的地方,好像少了点什么。
在沿江生态长廊的栈道上走了百余米,足底橐橐响,身边芦苇与层林犹如斑驳油画,人是在往画里走。走到一前凸处,江风浩荡,落日高悬水面,又有船艇数只,时间与空间接近凝止。此处风景甚好,便掏出手机拍照,想把这个美好的时刻保存下来。主办方中的一位又凑身挤来,继续为我解说他们的思路与举措。哎,还真有这样不识眼色的人。微叹,紧接着心里一怔,不就是因为这些不识眼色的人,这条江才有了此刻惊心动魄的美么?
我想,我是知道了那个“不满意的地方”是在哪里了。他们是最值得被书写的一群人,但这个书写相对缺席。而对他们的叙事,就是我所一直渴望的“中国故事”的一部分,这里会有文学的大气象与艺术的大营造,会有当代中国人的面容;他们还没有得到一个更普遍意义上的“被看见”,一个富有文学性与思想性的“被看见”,一个通过抒情与修辞直击人类心灵的“被看见”。这种“被看见”是种子,能在潜移默化中,形成人的一个基本的认知原型,比如人是要发展的,但人不应该是地球的瘟疫;比如在生态面前,人人平等,而平等才是构建现代社会的基石;比如环保之事,举手可为,随手关灯,多骑自行车等等。又或者说,它是水,能让社会各阶层在这里达成共识,构成命运共同体的凝聚力;同时让我们的生活不再那么焦虑与渴,有那么一片荫。
我没有说出我的想法。我并不擅于当众表达内心的情感。说了声谢谢。是那种客气的口吻。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写这么一篇小文章,在这里再次郑重地说一声谢谢,谢谢他们对长江的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