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余亮 文 |
在这个世界上,穷人家的父亲,总比别人家的父亲多了一个急脾气;而穷人家的儿子,也比其他人家的孩子,多了一颗敏感心——比如风湿痛对于阴天的敏感,比如风泪眼对于秋风的敏感。
父亲母亲生了我们十个子女,最后活下来的是六人,我是第十人,也是第六人。在这样的家庭中,勉强填饱肚子的我们早就习惯了父亲的暴脾气。
暴脾气的人往往有高血压,1989年春天,父亲中风偏瘫在家,作为老儿子的我必须每天为他服务。父亲一辈子都是在村里的英雄,中风之后,他很不习惯自己被困在一半僵硬的身体中,脾气更加暴躁。在与他相处的最后五年时间里,我们父子失去了所有的耐心,父亲埋怨人,骂人,甚至用手中的拐杖打人,给他洗澡的时候,因为他的重心不稳和我的个子太小,而导致跌倒在地,父亲咒骂得更厉害,而我也慢慢习惯跟他对骂。1994年秋天,偏瘫五年的父亲去世了,在之后的七年中,我没为父亲写一篇文章。
再后来,我从家乡来到长江边的小城谋生,也是一个秋天,我在小城的公园门口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中风老人,我走上前去,扶着老人在公园里走了一圈,老人身上的气息就是我父亲的气息,中风老人的气息其实是一样的啊!
那天晚上,我开始写《半个父亲在疼》,敲到“父亲”这个词的时候,键盘就卡住了,我顿时想到了天上的父亲,他不让我写,也不允许我写!后来才发现,不是天上的父亲,而是我敲打“父亲”这个词,在键盘上用力太过了!再后来,我写完了这篇等了7年之久的文字,全身的毛孔一一敞开,像一间空旷的旧房子,从江面上刮过来的秋风,就这样穿越了我: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了。
父亲不识字,母亲也不识字,偏偏我爱上了写诗。有次,我正在写诗,父亲突然问我在干什么,我想告诉他我在写诗,但如果解释“诗歌”——是无法解释的,后来我说,我这个东西写好了,可上报纸。上了报纸的话,可以换钱。他问我这个可换多少钱?那时候一首诗可拿到8块钱稿费,我说可以换8块钱。谁能想到呢,他竟然命令我说,你今天不要再干其他事了,就这样写!
父亲不知道,写作不是下命令。当父亲不再给我下命令的时候,我写出了散文《半个父亲在疼》。这本书是2018年8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分为《父亲在天上》《报母亲大人书》《绕泥操场一圈》《永记蔷薇花》四辑。此次承蒙我所热爱的九歌出版社看中,出版《半个父亲在疼》繁体字版,编辑建议我删去第三辑《绕泥操场一圈》,增加其他的内容,于是,编入了写父亲的4篇新散文,写母亲的7篇新散文。原来记录我成长的第四辑成了第三辑,这样,正好构成了“父亲、母亲和我”一家人的完美结构。
衷心感谢苦心细致的编辑,能让我和我的父亲母亲在文字里再次相逢。通过书写我已慢慢理解了他们,也慢慢地理解了自己,我,这个穷人家的小儿子,因为有了九歌出版社的加持,同样得到了浩荡秋风的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