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书苑

他写出了我的平原和史诗

读谷禾诗集《世界的每个清晨》

  | 庞余亮 文 |

  | 庞余亮 文 |

  这些年,我一直有个错觉——谷禾的诗歌全是我“写”的。不仅因为他的好诗让我羡慕嫉妒恨,更重要的是命运——当初一起踏上诗歌道路的兄弟们“失踪”了太多太多,被命运挑选之后的诗人是稀缺的。当然会被我固执地认为,越发茂盛的谷禾就是“我”。

  岸边渔火再一次

  照亮小部分的水。大部分

  则没入管道的黑。塔吊从远处

  伸首窥见水中干渴的倒影

  一眨眼又消失于无形,

  远行者止步于自我的怀疑。

  ——《悲伤的椅子》

  我特别喜欢这首《悲伤的椅子》。谷禾和我们这批生于农村,然后出去上大学,再回到农村的诗人一样,有与生俱来的“重”。去大学是接受启蒙,再次回到农村,就像是宿命。在宿命中呐喊或者折腾,这或许就是我们应该坐上去的“悲伤的椅子”。“悲伤的椅子”非常沉重,经年的椅腿里有乡村的自卑和宿命,亦有平原上的灰尘和雾气。

  “……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笼罩你的命运的绝望,同时用另一只手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

  这是卡夫卡的话。如果不挡开那绝望,那渔火怎么可能照亮那小部分的水,又如何看到谷禾和我们一路走过的废墟。我们这一代的脚步似乎有命定的“丧失”——丧失了我们的母校,丧失了我们的故乡,丧失了我们曾经的单位,凡是我们走过的地方,它们全部是废墟一片,废墟扬起来的灰尘就成了落在身上的雪。

  落在身上的雪

  把我变成另一个人,变成雪人

  像生命的痛苦把我变成痛苦的人

  ——《落在身上的雪》

  生活多么漫长,又多么无情。痛苦让很多人把自己藏于无法启唇的内心,那样的缄默慢慢吞噬原先很敏感的自己,而同时和我们一起度过冬天的谷禾却在悄悄蜕变,因为那些文学的蚂蚁,那些诗歌的暴风雪,还有疼痛洞穴里的黑暗。

  蚂蚁也不信,它爬上去,

  小心地探测,一点点地,

  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

  生出了明亮的翅膀。

  ——《树疤记》

  “漆黑里的枯柳也闻风而动”(《枯树赋》)脚下是悲伤的椅子,肩上是明亮的翅膀,这样的撕裂加速了谷禾的眺望和奔跑。他带着那块满目疮痍的平原出走,将那把“悲伤的椅子”搬到了北京,搬到通州的北运河边,然后努力拆下来,组成了一台开往耶路撒冷的拖拉机。

  四十年前,我还没有出生,只把母

  亲当亲人

  三十年前,我九岁,把所有的饭当

  亲人

  二十年前,我十九岁,只把青春当

  亲人

  十年前,我的父母,妻子,儿子和女

  儿,是我的亲人

  踩着四十岁的门槛,所有的敌人和

  亲人,你们都是我的亲人

  ——《亲人们》

  在谷禾这本新诗集《世界的每个清晨》,“雪”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雪”从天而降,我们必须承受。“积雪”无法消融,只在谷禾一个人的头顶上。积雪寒冷,童年贫乏,给少年谷禾留下了风湿的疼。与常人不一样的对于寒冷和风暴的敏感,令风湿之疼像冶炼,像锻造,像雕塑,像囚禁,谷禾成了这世界上独特的慢行的踉跄的诗人。

  “在这个十年里,我越来越成了一个不断后退的先锋主义者,力图从浮泛的抒情回到坚实的述说,梦想着用诗歌见证这个喧嚣的时代和一日千里的人心。”

  慢行10年,踉跄10年,但他的确在前进10年。他用那把“悲伤的椅子”,那辆拖拉机,他的那辆破牛车,写下了他的平原他的史诗,他的诗歌越来越宽广,也越来越自由,这样的挣脱,已不能用“蜕变”一词来概括,他的长诗《少年史》《庆典记》《宋红丽》,以及这本诗集中的长诗《四重奏》,还有短诗《尝试爱那不相干的人》《回忆一个冬夜》《陪父亲说话》《菜市场的孕妇》《悲伤曲》《慢》,都是我非常喜欢的诗。每次读,都像是我在跟随谷禾踉跄在时代的风雪之路上。他的踉跄,要比那些所谓的飞翔要重要得多,也可贵得多。

  星星如骤雨,他写下的每一个词

  如刀子垂挂,闪着雪的光芒

  天与地之间,睡去的

  木工和铁匠,从词语里醒来

  惊异他对夏天的叙述,因为雪的覆盖

  而变得寒冷:如生与死的证词

  ——《四重奏》

  在很少奇迹的日子之井的枯坐中,你会被这样的诗句子一下子击中,然后惊醒。环顾苍茫的江水,我再回望北中原,井口之上的奇迹已经诞生:那个坐在笨重牛车上的谷禾,已替我写出了我的平原和史诗。

  《世界的每个清晨》,谷禾 著,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