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症是认知和记忆退化方面的疾病,阿尔茨海默病是认知症最为常见的亚种。认知症无法治愈,只能依靠药物和照护减缓病程。从2007年夏天母亲确诊认知症,到2019年冬季母亲去世,陆晓娅用了12年的时间和母亲做“最漫长的告别”。在日复一日的照护中,自认从小“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的陆晓娅却和母亲建立起了此前从未有过的亲密关系。
陆晓娅开始理解母亲,也开始思考“爱的缺失”对自己和家庭的影响。
如今,68岁的陆晓娅成了一个温柔而优雅的老太太。她不吝于隐藏自己的感情,再谈起母亲,又哭又笑。曾经,陆晓娅执着于寻找母爱的痕迹,如今,她选择放下:“我有爱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我这个妈妈当得怎么样?”“还不错”
陆晓娅最早记下和母亲患认知症相关的事情,是2007年5月31日。这一天,她在《效率手册》上写下“带妈妈去北医六院(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看病”的内容。这一年,陆晓娅54岁,母亲77岁。
早在陆晓娅意识到母亲患病前,认知症已经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母亲做饭总是忘了关火,家里的锅把儿全都烧煳了,邻居也投诉了好几次;母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仔细一看,报纸是“头朝下”、倒着拿的;母亲一天给陆晓娅打十几个电话,说自己存折找不到了,陆晓娅回家发现存折一直都好好地放在柜子里……
母亲的脑海中像是有一个橡皮擦,慢慢地抹掉了她的记忆。2007年冬天,陆晓娅发现母亲开始用热水擦澡取代淋浴时,她知道,母亲已经丧失使用燃气炉的记忆了。
帮母亲洗澡,是几十年来母女俩难得的亲密接触。在陆晓娅的记忆里,她们从不拥抱,就连拉手也不常见。母亲患病后,俩人的肢体接触明显变多了。陆晓娅和妈妈坐在沙发上时,总是会一直握着她的手。母亲已经失去了正常的表达和理解能力,有时候,她们会牛头不对马嘴地聊天;也有的时候,两人什么都不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
外出散步时,陆晓娅也一定会拉着母亲:既能保证母亲不会摔跤,也会增加她心理上的安全系数。“(我希望)让她知道无论走到哪里,她都不会被丢掉。”陆晓娅说,每次散步回家,自己的手都是红红的,那是母亲用力攥着她的痕迹。
到了患病后期,母亲渐渐忘了陆晓娅,开始喊她“妈妈”或“姐姐”。偶尔,陆晓娅也会开玩笑地叫她“妈宝宝”。有一次,陆晓娅问母亲:“我是你妈妈吗?”母亲说:“是”。陆晓娅再问:“我这个妈妈当得怎么样?”陆老太太说:“还不错。”
母亲从小没得到足够的爱,所以不会爱人
对陆晓娅而言,最开始照顾生病的母亲,是“做人的底线”和“责任感”。她自认是一个“没有感受过多少母爱的人”,母女俩常年保持着一种陌生而客气的疏离:不亲密,不互相表达爱意,也不一起生活。
人生的前45年,陆晓娅一直在思考:“妈妈爱我吗?”她找不到答案。父亲去世后,母女关系成了陆晓娅一个心结:做不到宣之于口,也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45岁那年,心结打开了。这一年,陆晓娅因为工作原因开始系统学习心理学,其中一个重要的课题就是理解自己。也是这时,她才意识到,母亲“在自己的原生家庭里面是有委屈的”:“她在家里没有得到足够的爱,所以很自然的,她也不会爱人”。
陆老太太是江苏人,家中有兄弟姐妹9人,她排行老三。陆老太太的姐姐们是一对双胞胎,是整个家族盼望了9年才盼来的新生儿;陆老太太出生后不久,母亲又生下了作为长子的弟弟。
和姐姐、弟弟在宠爱中长大不同,陆老太太从小没得到多少关注和宠爱:姐姐们可以坐在桂花树下喝茶、复习功课,她却只能在闷热的厨房里帮忙干活儿;衣服也只能穿姐姐们穿过的旧衣服……
结婚后的陆老太太开始弥补童年物质上的缺失:有一年,陆晓娅去亲戚家做客,对方送给她一件格子的“的确良”衬衫,回家后,母亲就把这件衣服拿走了;就连家里的苹果,母亲也要吃最大最红的那个……陆晓娅和弟弟妹妹们为此没少吐槽:“你瞧人家妈,你瞧咱妈……”
“我慢慢地理解了妈妈的生命中曾经发生了什么”,陆晓娅说,这让她“不再追究母亲个人的错误”。但遗憾的是,在母亲患病前,她们从未深入聊过这些话题。
寻找爱的“证据”
2013年秋天,陆晓娅的女儿出国留学,临行前特意来和外婆告别。陆晓娅从小几乎没在母亲跟前长大,但女儿小时候在外婆家住了几年,“等于是我妈看着她长大的。”
陆老太太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她喃喃地说:“都是这样,我也是一个人在外面……”陆晓娅也哭了,她不记得母亲对她是否也有过这样亲密的爱抚:“她肯定是抱过我的,有小时候的照片为证。”
在那张黑白照片里,不满一岁的陆晓娅戴着一个白色的帽子,胸前围着个小围裙。短发的母亲抱着陆晓娅,笑眯了眼睛。这张照片,也成了陆晓娅确认母亲曾爱过自己的证据。
另一个“证据”,是她15岁那年母亲在台灯下的眼泪。那是陆晓娅到陕西插队的前夜,她已经上床睡觉了,母亲背对着她,在台灯下给她补衣服。那是两件母亲从国外带回来的纯棉衬衣,上面有精致的绣花,只是袖子和衣领处破了。陆晓娅听到了母亲微微的啜泣声,“她伤心了,我觉得这个伤心背后是有爱的。”
2019年11月,母亲患认知症12年后,陆晓娅迎来了和她告别的时刻。
母亲因心梗被送到重症监护室,陆晓娅去看她。当她轻轻抚摸母亲额头时,母亲睁开了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陆晓娅不确定,母亲这是认出自己了吗?像往常一样,陆晓娅撩开被窝,找到母亲没有扎针的手,把手放到了她的手心。母亲攥住了她。
从第一次心梗发作到去世,母亲一共用了10天。被医生告知“这一次可能没有希望了”后,陆晓娅看了看床头的监护仪,高压已经没有了。她再次抚摸母亲的额头,母亲没有睁开眼睛。等到她握住母亲没有扎针的手时,护士惊讶地发现,母亲的血压变高了。
“那是我拉住妈妈手时,她身体做出的反应吗?”陆晓娅感慨生命的不可思议,她知道,人临终时最后关闭的是听觉系统,她轻轻地趴在妈妈身上,轻轻地对她说:“妈妈,这些年你太辛苦了,你要是太累了,就放心地去吧,去和爸爸团聚吧……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们生命……”
前段时间,陆晓娅整理电脑,发现有一个视频文件,名字叫“我永远爱你”。视频拍摄于2014年,彼时母亲的认知症已经比较严重了,无法正常阅读和沟通。视频里,陆晓娅正在给母亲读一本《我永远爱你》的绘本,俩人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挨在一起。
读到“妈妈,我爱你”时,陆晓娅伸手搂住了母亲的肩膀,轻轻地问了一句:“你爱我吗?”母亲没有反应,陆晓娅收回手,像没事人一样继续读下一页。“我当时是希望得到她的回应的,我还是很失望,甚至失落的。”陆晓娅回忆称,自己当时太执着了,执着地想要母亲亲口说出“我爱你”。
如今,再看这段视频,陆晓娅反而释怀了:“我干吗那么执着,非得要她说出那句话?我有爱的能力,这就足够了。”(新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