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臻 文 |
周山浜永安街5号,幼时仅仅生活了三年的地方,却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离开她若干年后,听到她被拆除进而被高楼大厦取代的消息,心中总有着深深的不舍。
现在算来,离开她已三十多年。
那时我四年级,刚刚从外地转学到周山浜小学。每天背着书包往返于学校和永安街5号,要路过1号到4号,印象中5号的房子最气派。
5号是个大院子。某个星期天的午后,院子里突然来了一群陌生人,手里拿着相机到处咔嚓咔嚓,还和院子里看热闹的人们合影。后来听大人们说是院主人的后人,从香港来,来看看老房子和老房子里住着的人。院子里住的人家多是当时“二棉”的职工及家属,我的爷爷是二棉食堂大厨,分到了二楼的一间带阁楼的小屋。当时的我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初来乍到,大院对我而言就是一座神秘的迷宫,只知道院子里住了好多人家,而我进了大院门就乖乖地左拐,然后顺着一条小路七拐八拐,最后踩着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到达爷爷奶奶家。
院子的大门是坚固的石库门,进门左右各有一间房,大概当时是管家之类的住处吧,然后就是一个偌大的院子。院子四周都有房子,正对大门的那幢最精致。中间相当于大院住户的公共区域:正中有两大块水泥洗衣板,一到晴朗的周日,洗洗刷刷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口水井,淘米洗菜洗衣服,家庭主妇们的欢声笑语不绝于耳;一根用水泥柱子保护的自来水管,饮用水是要用水桶挑回家的;几棵高大的泡桐树,一到夏天枝叶繁茂,大家树荫下摆上藤椅子,摇着蒲扇聊着大事小情家长里短……
我对永安街5号的历史知之甚少,但是她的一景一物,却深深印在一个十岁孩童的记忆里直至今日。
记忆中,奶奶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我小时候不是很喜欢去奶奶家。但是因为羡慕姐姐在无锡上学四年级就能学英语,我毅然决定离开在外地工作的父母寄居在奶奶家上学。虽然不识字,奶奶自有一套教育方法,常常用她那些所谓“说煞不错”的老话及老规矩教导我。“越困越懒,越吃越馋”是其中的精髓,说起来还挺押韵。另外就是规矩特别多:提吃零食的要求,不可以!零花钱,不可能!不能踩在门槛上(因为那是当家人的肩膀);吃饭不能呛着、掉筷子(要不会被她用筷子敲脑袋);夹菜只能夹正对自己的;一碗饭只能吃一块红烧肉(讨厌吃饭的我为了第二块红烧肉曾无奈添了半碗饭);坐凳子脚不能踩横杠上,也不能晃脚;不仅如此,还给我安排了每天中午晚上的洗碗任务……现在看来,这些规矩还是挺有传承意义的。最令我感慨的是,奶奶虽然不识字,但相当尊重知识。家里平时都是用8瓦的小日光灯,但是如果我要写作业,那就会打开40瓦大日光灯!当然,我也用一个孩童的狡黠不时地寻找可以钻的空子。奶奶永远不会知道,有一次因为要写作业她替我洗了碗,我由此大受启发,过后隔三岔五把写作业当做“挡箭牌”逃避洗碗!有时实在没作业可写就一遍又一遍地抄写课堂笔记,导致成绩突飞猛进!在奶奶的教育理念下,我四年级就自己洗衣服,在大院的水泥洗衣板上刷洗“被夹里”和床单,成了一个自理能力很强的人。
比起奶奶,爷爷有趣得多。爷爷身材魁梧,一头银发理成板寸,脸色红润目似铜铃,喜欢假装老虎吓唬我。爷爷喜欢喝酒,每天我放学回家,他总是如痴如醉地边听“说书”边咪小酒,沉浸在《啼笑因缘》《醉打蒋门神》的世界里,连我喊他“爷!爷!”都不回应我。直喝到“请听下回分解”然后稀里糊涂地倒头便睡。第二天四五点起床给我做早饭又是那么神采飞扬,仿佛昨晚那个并不是他。因为爷爷爱喝酒,所以经常去“拷酒”。拎个酒瓶子下楼之前,爷爷先不动声色看我一眼,径直下楼,走到半楼梯“咳咳”两声,我心领神会飞身下楼,捉住爷爷背在身后的大手。爷爷会在周山浜“三代店”买几颗糖或带我去大同路那边逛一圈买一个喷喷香的“蟹壳黄”给我解解馋。可是回到家,我这个没出息的就会跟奶奶讲爷爷买东西给我吃的事,结果爷爷就会遭到批评,这时爷爷就会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奶奶,再看看我。虽然屡次遭到出卖,不过爷爷还是那么疼爱我,经常违背奶奶的经典理念,让我做他的“小尾巴”。
后来,我去外地上中学,离开了永安街5号。过了几年,爷爷奶奶也搬家了。当我高中毕业骑车一个多小时去黄泥头看望爷爷奶奶时,爷爷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精气神,蜷缩在藤椅里;奶奶也成了一个比我矮一头、一个劲拉着我的手流泪的好脾气老太太,一生节俭的奶奶,甚至在我临走时偷偷塞给我50块钱。
几年前,老爸微信转给我一个周山浜永安街5号老邻居制作的视频,留下了拆除前的周山浜地区的影像。一帧帧画面把我的思绪带回熟悉但不复存在的一景一物,尤其是风雨飘摇中的永安街5号,像极了风烛残年的爷爷奶奶,看着竟酸了鼻子。
一晃,三十多年了,爷爷奶奶早已悄然逝去。
连同永安街5号一起,只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