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江南夏日瓜果

  | 陆文勤 文 |

  夏日也有夏日的好,瓜瓜果果甚是丰富。

  春天那时光里的花花草草、瓜瓜秧秧,莺歌燕舞、男欢女爱后,瓜果们就羞答答地陆续应季上市了。虽然当季水果不再绝对,有了大棚,有了温室,有了很先进的种植,反季节的水果轻而易举登堂入室,有些水果甚至全年有供,但四季轮回,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才是自然规律,水果长在她应季的岁月里才是最好看的模样。

  在江南,最早是草莓、枇杷、杨梅相继上市。回回看到桔子树、枇杷树,脑海中总会跳将出“枇杷花开吃桔子,桔子花开吃枇杷”这句,不晓得这算不算是老话。枇杷当属太湖东山西山的白玉枇杷,有着太湖烟雨的滋润,也就有了令人爱不释手的风情。名称的叫唤上,也有一种温情。在吴语的细软甜润中,玉与肉有着相同的发音,曾以为枇杷剥开后有着温润莹白的果肉,理所当然地把村妇提篮叫卖的白玉枇杷听作白肉枇杷,老妇指着手腕上的玉镯,“是碟个‘玉’哉”,柔曼婉转,深情款款。

  到摘吃杨梅时,果农会嘱吞几粒核下肚,把肠胃边边角角里的诸如毛发之类的垃圾卷出来。“红实缀青枝,烂漫照前坞”。烂漫的杨梅,一下子蜂拥而至,吃多了,牙齿都会浮起来。将暂时吃不了的新鲜杨梅用盐水浸泡了,用冰糖熬了,加白糖拌匀了,制作成杨梅酱或杨梅汁冰冻,杨梅的饱满口感便绵长维持起来了。

  夏日的桃,当属最性感的水果,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烂漫延续。娇红着脸,吹弹即破,抖音上有人脑洞大开,恶作剧般给它套上丁字裤,果真像极了粉嫩嫩的小屁屁,让人心旌摇曳,而且好吃得很,咬一口,蜜汁四溢,有时一只就能管饱,只是没有了旧时那种属于桃子的味道。旧时的桃,唤作毛桃,从毛茸茸的小果子起就眼巴巴盯着,熬不住馋劲,摘下,硬硬的、青青的、涩涩的,却依然皱着眉头啃得欢。现在那些长得婴儿脑袋般大的桃,不知是怎么培育出来的?这样俊秀的桃,装箱自然也就很秀气,一箱六只、八只的,讨巧的数字,箱子自然也十分的讨巧,十分的桃红柳绿。

  旧时夏日的瓜果,当数农家菜园里的那些黄瓜、菜瓜、香瓜、番茄,既当菜又当水果,是当爹又当妈的角色。

  农忙归时,夕阳把西天染成深深浅浅的姿色,粉紫、嫣红、浅绯、淡金……有蜻蜓在瓜架子、草棵子里高高下下地飞,振动着透明的翅膀,嘤嘤嗡嗡,甚是自得。疲倦的农人顾自去菜园子摘根黄瓜,无心洗,衣腰上一擦,就那样顶花带刺毛喇喇地啃起来,咔嚓咔嚓,跑出一嘴的清爽。

  黄瓜长老了成肉黄瓜,或者,肉黄瓜本身就是黄瓜的一个旁枝侧叶。黄黄的皮,胖嘟嘟圆滚滚的身子,刨皮刮籽,削块入锅,适合红烧。农谚说:“黄梅到,籽虾跳。”梅雨季节横空出世的肉黄瓜红烧籽虾,那是眉毛也要鲜掉的一道好菜,汤汤水水都可淘淘饭吃个精光,还舔嘴落索意犹未尽。都说肉黄瓜是“轧大淘”,也就是抱大腿傍大腕的意思,肉黄瓜与虾啊肉啊勾肩搭背,好吃入味的就全在黄瓜上,这个“轧大淘”轧得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把这“大腿”“大腕”的娇骄风头秋色平分了。

  菜瓜,除了拍点葱姜爆炒,农人还喜欢腌在自制的黄豆酱、甜面酱里,农忙归来,一碗麦粉薄粥,一根酱瓜,忽落落下肚,力气就又都长回来了。

  江南的香瓜,进化到现在,不知是不是就是那雪里瓜,如秀气的村姑,水灵灵嫩生生的。喜欢挑那种瓜蒂处香喷喷的,买了放屋里,散发出清甜的香味,比空气清新剂还好。

  还有一种味道,让人欲罢不能的,就是番茄味道。小时候,番茄叶茎间散发出浓浓的鲜清腥味,泛着乌光,酽酽的、茸茸的、幽幽的,慢慢浸润你、包裹你,让你的五脏六腑妥妥帖帖、舒舒展展。这味道,连同随意摘一个擦一擦咬一口的甜甜酸酸,熟悉而顽固地锁定成童年的一个姿态。

  金铃子,形似过熟的苦瓜,长得金黄金黄,甚是好看。这金铃子不知该不该算水果,掰开只吸内里的瓤肉,裹着核的薄薄的那一层,血滴子般,鲜红鲜红的。肥厚的外肉就不足惜地扔了,委实奢侈,怎么就不可以像苦瓜一样炒炒拌拌了呢?

  农村的夏日,哪家门前屋后有葡萄架,便是纳凉的好去处。阳光透进来,细细碎碎的,金针银簇般,织出些些缕缕的凉意。听老人说,葡萄易招蛇,想着那虬乱的枝条下若真的盘一条蛇吐着信子,头皮立马炸起,汗毛凛凛的,脊背上簌簌地起一层小粒子。所以,在我的庭院花圃梦中,葡萄从来不被列入。

  西瓜,那时候几毛钱一斤,家里要囤上上百斤,一个个圆溜溜地挤在床底下。用井水冰镇了,是乘风凉的佐物。用勺子挖了吃是最奢侈的,一般总是剖开再切成一瓤瓤。记得夜晚,热得睡不着,窗外的知了和虫子叫得人烦躁,这时候,总要找点事干干。惦念上床底下的西瓜,挑一个小一点的,一剖两,和姐各捧一半,用勺子挖得酣畅淋漓又胆战心惊,瓜皮是一定要“毁尸灭迹”的,虽然那时的西瓜皮都会收起来,腌了或炒炒或晒晒,搭粥搭饭总归都入肚。阳台对面是一中的操场,沿墙长满了割人藤,牵丝攀藤的很是密集,瓜皮掷过去,惊得那喧闹的虫鸣一下子噤了声。每年,那一旮旯的草就特别油亮茂盛。

  水果总归是喜欢,定要说不太喜欢的,点点戳戳可能属香蕉。还是小小孩时,一个冬日里,被母亲带去县城,母亲买了香蕉,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江南农村的田院从没长过这样的水果。剥了皮,想着怎么网着丝丝缕缕的纱线呢?一口下去,软嗒嗒腻滋滋,无滋无味的,张口一吐,头上就挨了一记毛栗子:“个小贱人,省把你吃则,作兹作落……”忽地一股冷风袭来,呛得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十年过去了,香蕉时常与那粒裹着冷风的毛栗子相逢,在记忆深处,冷不丁地痛一下。

  如今,天南海北,世界各地的水果,只要有钱,都可以买到。年深日久,一些味道变了,一些长在记忆里,没有变。也许,是永远变没了,或者不变的也就不再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