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天下

现实版“桃姐”的十三年

  年轻时候的赵月兰。

  赵月兰做好晚饭叫优优起床吃,她坐在一边看着。

  这是63岁的赵月兰做奶奶的第十三年。

  她住在南昌市朱紫巷社区,那里的街坊邻居几乎个个认识她:“赵大姐”不服老,好打扮,文眉、染发,喜穿鲜艳而修身的裙子,是“好活泼的一个人”。但最令“赵大姐”出名的,是她“优优奶奶”的身份。

  13岁的优优是个孤儿,与赵月兰住在五十多平米的老房子里,他们“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十三年前,赵月兰受雇于优优父母,照料出生六个月的优优。优优从会说话起就喊她“奶奶”。随后的几年里,优优母亲、父亲相继因病离世,他自己又身患罕见病“幼年特发性关节炎”,一度有致残、致命的危险。在所有这些走投无路的关口,赵月兰都没有离场。她让优优父母搬进自己家,管他们吃住,又带着优优辗转全国各地看病。她说,有一种奇妙而难以言喻的缘分联系着她与优优,让她至死不愿放手。

  接受托孤

  早晨七点醒来,赵月兰走到优优的床边,探探额头、探探手,再隔着睡衣摸一把背——到处是滚烫的。优优翻过身,嘴唇发白,胸口起了一大片疹子,身体各个关节“一动就痛”。

  体温计显示,优优又烧到了39摄氏度多。赵月兰的一天又将在给优优喂药、擦身中度过。

  这是她不曾预想的晚年。

  2008年,赵月兰从工作了三十多年的食品加工厂退休,当时每个月拿700元退休金。她是单亲母亲,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儿要养,便决定再找份工作。

  优优一家人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父亲是货车司机,母亲在超市做售货员,两人老家都在南昌近郊,是进城务工来的。赵月兰记忆深刻,一家三口都是浓眉大眼,尤其是才半岁大的优优,鹅蛋脸、卷头发、圆眼睛,“像画册上走出来的,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孩。”

  邻居万婆记得,优优父母的经济状况时好时坏,给赵月兰的一千元薪金也就时有时无。万婆同其他邻居都劝赵月兰别再带优优,她拒绝了。2013年夏天,优优父母找到赵月兰,说两人都丢了工作,付不起房租,无处可去,经赵月兰同意,睡到了她家客厅的沙发上。

  “刚开始他们还会给一点钱,”赵月兰的女儿露露回忆,“后来从一千掉到五百,又掉到零。就只帮我妈买买菜、洗洗衣服做弥补。”

  2013年年末,优优母亲突发心脏病去世。不久后,优优父亲吴军平被查出罹患淋巴癌。2015年冬天,优优高烧几月不退,全身发痛,胸腔、膝盖、脚脖子都肿得老高。江西省儿童医院给出了确诊,优优是得了“幼年特发性关节炎(全身型)”。

  这是一种赵月兰至今很难一口气说对名称的疾病。她只知道,此病轻则发热、起疹,重则脏器损坏、四肢残疾,乃至不治身亡。

  2016年,吴军平重病离世,临死前他向赵月兰托孤。

  “他爸爸说,请你不要把优优送人。”赵月兰原原本本地记着当时的对话,“我跟他说,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孩子饿着。”

  “奶奶”与“崽崽”

  2015年春天的一天,赵月兰找到时任朱紫巷社区书记李献花,请她救一个孩子。李献花记得,赵月兰战战兢兢、愁容满面,“像身在悬崖边上。”

  那时优优已在南昌儿童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几个月,每月医药费少则几千,多则上万。为筹钱,优优父亲吴军平上街乞讨,赵月兰将自己两万块“棺材本”拿出来,又东拼西凑,还是亏空。

  李献花说,赵月兰那阵子总给她打电话,哭诉自己没文化、走投无路。两人同去募款,赵月兰“眼泪流个不停,见人就磕头。”

  今天回想起来,赵月兰已经很难解释自身行为的原始动机。她也不是一个命运顺遂的人。2001年,她的丈夫意外身故。2010年,儿子查出皮肤癌,不到一年时间也去世了。

  赵月兰说,儿子刚去世那阵子,她没日没夜地哭,有几次还想自杀。优优的父母常来看她、陪她,防着她寻死觅活,“他爸甚至说,我就是你儿子,你儿子能做的事,我也能做。”那一刻她被震动了。

  然而,几年后,吴军平留下同样重病的优优,先一步病故了。赵月兰没有离场,她继续着优优奶奶的身份。

  为救优优,她抛下南昌的一切,带着他远走上海、长春,看遍了西医、中医。那是一段她难以回首的记忆:因药物副作用,优优背上、脸上都长毛,头大、体胖,七岁就长到了九十多斤。又因肢体疼痛,他不愿走路,大腿萎缩得皮包骨头。

  赵月兰变成优优唯一亲近的人,两人成了同进同出的“奶奶”与“崽崽”。

  优优的病曾有治愈的迹象,“有五年没有吃过药。”但一个半月前,他的病复发了,高烧、疼痛,和十三年前一样来势汹汹。

  生活与病痛

  今年是优优的小学毕业年,赵月兰说,他成绩中上游,好的时候能考到班级前十。

  进入青春期,优优按部就班地变声、蹿个子,高出了赵月兰半个头。如果身体无恙,他就与许多同龄男孩无异,不爱看书,偶尔打球,常玩游戏。

  优优的疾病复发,赵月兰只能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每晚为他换衣服、用温水擦身体。怕他高烧惊厥,她留着心眼,三四个小时的囫囵觉也难睡。

  在女儿露露的观察中,赵月兰的状态早与优优息息相关。五年前,优优第一次发病时,母亲陡然显出老态与疲态来。优优健康生活的那几年,她竟也跟着好转了,容光焕发的,常与朋友聚会、唱歌。这次优优再病,她整个人蔫了下来,露露去看她,见她总坐着发呆,“看着老了好多岁。”

  赵月兰说,她最深刻地意识到对优优的感情,是在优优所经历最濒死的那一次发病。那是2016年的一天,优优的体温与血压突然齐齐飙升,送去抢救的时候,人已神志不清。赵月兰问他,一加一等于几?优优说等于六。她顿时感到她在失去他,“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现在,那种恐惧又回来了。赵月兰立誓要再次治好他。这次发病至今,钱已如流水般花出去。她目前的退休工资是每月两千多元,她恐怕难以维持。

  去与留

  两个现实问题摆在赵月兰面前。

  首先是优优治疗方案的选择。赵月兰说,江西省儿童医院向她提供了两种方案,一是用激素,二是打生物制剂。前者她早在2015年就让优优试过,当时引发了肥胖、多毛的副作用,现在优优正值青春期,她恐怕对他的身体造成终身影响;后者则过分昂贵,两千块一针,且医生告知她,一针、两针不能痊愈,或许要常年打针,那是她无论如何也承担不起的。

  为此,她对即将启程去往北京的医院也有所保留,称过去若发现要用激素,“立刻就要回来。”

  再有是优优的去留问题。

  早在五年前,优优父亲去世不久,社区就多次提出将优优送往福利院的建议。但次次提,赵月兰次次都是坚定拒绝。

  7月14日,西湖区民政局、街道办工作人员及心理学社工到赵月兰家慰问,再次提议将优优移送福利院。

  “他马上就上初一了,思想会慢慢成熟,到了青春叛逆期,赵月兰又上了年纪,能把控得住吗?”西湖街道办事处副主任袁中华说,他能感觉到孩子内心有自卑感,比起小时候,现在的优优不那么活泼、不爱说话了。

  一谈到送养福利院的话题,赵月兰就如护崽的母豹子般,声音、体态都往上扬,直言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我感谢社区的照顾。但是如果要送走,我早就送走了,还等养这么大送走?”

  赵月兰说,她对优优没有过高的期望,“只要他健康,就算读不了大学,他自己找个工作,不走歪路,安稳过日子就行。”

  但她也有她的考量。她知道自己正在老去,许多事逐渐变得力不从心。比方说,她对时间的概念模糊了,越近发生的事,她越记不清楚年月。方向感也在下降,有几次她去商场,这门进,那门出,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前两年她去体检,得知脑子里有血块,“掉这边是半身不遂,掉那边就是老年痴呆。”

  她说,女儿露露虽早把优优当小弟弟看待,但露露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生了两个孩子,亦早就自顾不暇。她因此恐惧:“我会老去,我会死去,如果到时候小孩还要人照顾,要怎么办呢?”(文中优优、露露为化名)(新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