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夏声记

  | 藜照吾 文 |

  大门口父亲一声呼叫,比那枝头黑炸蝉的长鸣声还要猛,竹床吱啦一声,惊得我和弟弟一骨碌从堂屋小竹床跳下来,耳畔随即响起隔壁三叔的呼唤:“哥!拖拉机要走喽,赶紧的!”大门外的千声万语,热闹非凡的夏收场景,早已在我们的梦中开始,夏日之声,也从那一声呼唤开启了。

  六岁的弟弟赤着脚,捧着咕咕叫的肚子,一踩到院子里滚烫的水泥地就叫道:“哇,好烫啊!”惺忪睡眼立刻瞪得溜圆直奔井台去洗漱。哗啦哗啦几下,父亲用水缸里的水洗把脸,咕噜咕噜一气,一碗苋菜豆沫汤下了肚。看着他提着水壶收拾好饭菜要走,我俩挨着方桌撕块煎饼包一卷辣椒炒毛豆,满嘴噘着噘着吃起来,伴着几声响亮干脆的吩咐,我们知道,这一忙就要夜幕才能回来了。

  太阳已经老高,在各种知了声的伴奏下,这东山下万亩村落里,麦场、树林、大坝、河渠、田野……昼夜不息地开启着夏季之声的循环模式。

  听!呼哧呼哧,库咔库咔……院门口不远处的麦场土路上,如果听不到发动机的开拔声,你会以为谁家的麦垛子自行移动呢!一辆被麦垛覆蔽的手扶拖拉机正缓缓驶过,后头跟着几辆满载麦穗的平板车,由几头精瘦的毛驴和骡子先后拉着,一阵疲惫的叫苦声还没穿透麦场,就被一头老黄牛的哞哞声压住了。赶车的二爷抽口烟一拽绳子,老黄牛哞的一声停住,正在家门口轧场的碌碡随即滚到一边,拉碌碡的毛驴竟回头对着黄牛应了一声叫唤,主人挥个手摘下草帽又给二爷递过去一颗香烟,两人就此休息片刻。

  听!南河林野那些居于树端的黑色炸蝉不知疲倦地雄叫着,阳光愈是灿烂,它们愈是肆无忌惮地长嘶远鸣,此起彼伏,这股子舍我其谁的豪迈,带动着林里那一大片的金蝉们志同道合地呼应着,更引得我和弟弟抄起绑好纱网的竹竿快活地奔去。

  吱吱吱……那停不下来的小嗓门吸引得弟弟两眼滚圆,悄悄摸了过去。一只混色小蟪蛄趴在柳树疙瘩上,几乎要隐介藏形却又在发声长鸣,就你了!然而没等弟弟扬起竹竿,小东西就销声匿迹了,气得弟弟咬着牙继续摸到另一棵茂盛的大柳树下。唯唯唯……一只黑亮精巧的鸣蝉又激起弟弟的斗志,谁知他一个跟头被树根绊倒,满树知了惊飞全无,哇哇大哭声中,我拉起他哄不迭地替他赶快捉几只。

  然而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几只黑色螂蝉“唧唧嗡嗡”地相互竞技,我觉得他们是在嘲笑我弟,是的,就是嘲笑!整片树林的蝉鸣更加嚣张跋扈起来,于是我怒了,开始一棵树一棵树悄悄嗫嗫地藏身移形。

  听!“福量——福量——”不远处的一只蒙古寒蝉最是引人心动,那“福量”的节奏,听得我即刻要先它下手,判断它就在那棵老杨树后面,我把竹竿从背面缓缓靠近,待我整个人都可以随时拧身翻转去扑它后,便趁着一阵哗啦啦的风卷树叶声,将竹竿从侧翼突然翻转,登时卡住那个飞转乱撞欲要挣脱的小家伙,“抓住啦!弟弟,快来啊!给你!”

  弟弟泪眼早干,折断它的羽翼,趴在地上挑逗起来。而我一发不可收拾,一块煎饼的功夫,我已捉了半罩头的“不服气”,满目里的战果即将扩大时,不知谁家一只大公鸡突然一声长啼,惊飞一阵蹿飞的麻雀,整片树林宁静下来。也许是兔死狐悲,那些整日里拼命长鸣的大头黑蝉,不再千呼万唤领袖群雄,也不再称霸树头呼啸苍穹,我俩继续等着机会,可一阵叽叽叽……呱呱呱……回头一看,河里一群大鹅追着水鸟飞游过去,几只鸭子嘎嘎嘎地扭拽着身子也下了满汪碧水,接着东庄几声狗吠疯狂地窜乱在木桥边,也许是在追逐那几只胆肥的整天想啄人的大公鸡,也许是遇到了那几条流浪狗……

  这下好了,一只知了捉不到了,就这样吧,回家吃西瓜吧,几块红瓤下肚,甜水受享中,林中那些知了的劲头又在树梢撒起野来。

  听!哗啦哗啦,哈哈哈哈……午后的南河坝上风吹万木,众人席地而坐,天南海北的畅聊声竟听不出多少劳累疲乏,远处几只布谷鸟,咕咕咕……优哉游哉地飞过头顶朝东山赶去,几个小孩扑通扑通从水渠里爬起来就追着喊着朝布谷鸟们扔泥巴,他们翻滚着,蹦跳着,歌唱着,又钻进稻田去寻觅那些鸟蛋去了,我没去,我在河里游泳呢。

  听!扑通扑通,呀呀哇哇……南大河内一群群小儿郎们正鱼贯而入,岸上他们把身体涂满泥水,而后争抢着跳下去,满河瓜果肆意飞撒,游鱼一般争抢那扔得最远的瓜果,哪怕是最小最难吃的,只要第一个取在手,那就是大河上下的无敌手,声啸田野八方闻,今晚的游戏大王,非他莫属。

  听!听不到了……日落西山,麦场里家家户户麦垛连着麦垛,那些大河里的调皮鬼早已约定好时间地点,按照吩咐和指派,今晚必须将那些高耸的新房子处处凿空,变成捉迷藏的洞天,变成悄悄话的福地,变成大人们找不到的乐园,变成所有可变的神秘城堡,自由圣地。

  很快世界安静了,夏日里少有的安静。然而不多久,各处寻娃的爷爷奶奶们开始了满庄的呼喊,声动林野,一呼百应,而我和弟弟,却在麦垛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