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去另一个城市

  | 华子 文 |

  那天在自家小区的小公园碰到一个外婆,她向我吐露了自己远离家乡带外孙女的苦衷:太孤独了,头发都熬白了。她沧桑的声音如刺扎到我的胸口,有点微痛,只因不久这也是我逃脱不了的命运。

  现在,我就坐在上海的普陀区,准确地说是在梅川北路梅岭一街坊的小区公园里,陌生,孤独,有点寂寥,看着周围的人像一口吐着热气的锅,冒着的都是上海话,但和我无关,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以一个局外人身份,出现在另一个城市。

  早晨,送我的外孙女去上学,然后,去菜场买菜,做饭;下午,接外孙女放学,看她做作业,晚上,带她去散步,去巴掌大的街角看男男女女的老人跳交谊舞和街舞。楼与楼的间距很近,云与云的空间很窄,高铁与高铁的链接很密。我的世界忽然缩小。

  那天,我忘了带钥匙,如果在自己的家,我可以十几分钟内搞定。现在,我只好拖着放学的外孙女,背着她的大书包,在拥堵的潮流中去女儿的公司。换了两趟地铁,取了钥匙,回时,太阳下山,灯火阑珊,到家已是六点多了。现在一出门,外孙女就会撵着我问:钥匙带了吗?

  之前,每当外孙女对别人说,我要回上海读书了,我的心就会紧缩一下,我一直在回避一个现实:像那些离乡背井的老人一样,给自己的儿女烧饭买菜接送孩子。前不久遇到一个朋友,他的女儿把家建在了合肥,小夫妻俩却去了上海,逼着自己的父母离开自己的家去合肥带外孙女,接送幼儿园。妻子去了合肥,还没退休的他一个人开始胡乱应付,弄成了糖尿病。幼儿园哪儿不能上,他们却拗不过女儿。现在的父母都成了儿女带工资的保姆,唯有服从的软弱,没有拒绝的勇气,这种被绑架,已经成了中国的现状,成了中国父母不可抗拒的软着陆。而这背后,也包裹着现在年轻人难言的苦衷。繁忙的工作,高价的房子,还有生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超前焦虑,年轻的父母早早就开始规划孩子的未来,很现实的学区房,很残酷的各种培训班。

  为了能接受好的教育,女儿坚持买了这个学区房。就这样,价格不菲的五十几平方的房子,楼栋的大门上常常贴着求购的纸条,那纸条的背后是厚厚的纸币,也是殷切的希望。楼下一个操着上海话的老头对我说:这个小区不少外地夫妻,都是引进的人才。女儿是双研,回国后居留上海。我却不止一次地抱怨女儿:你被上海户口绑架了,同时也绑架了你的孩子。这个成本太高了。

  女儿的家南北两房,中间是个客厅也兼着厨房,光线很暗,白天也要开着灯,洗菜,炒菜,放盘子我都要想着搁在哪,从前不事家务的我很不习惯。在自己160平方的房子里放任惯了,我被捆住的手脚很别扭。我委屈地对女儿说,我的生活质量下降了。女儿说,向下看,不如我们的人多了去,向远看,为了孩子的学习,这些都是暂时的。孩子上学只需要几分钟,不仅小学好,附近还有好的中学。她说能选到买到学区房是幸运的,她那些没有户口的朋友的孩子,只能上价格昂贵的私立学校。我还是不懂上海好在哪?朋友说,她也这样问过她儿子,儿子说,你不懂,不好拿小城市和大城市比较的,他们不在一个层面。也许,我已经习惯了我的小城,小城的范围可以让我天马行空,也许女儿有女儿这代人的见解和格局。女儿规划她的孩子未来,我只能保持沉默。我的责任就是辅助、付出,还有不遗余力的爱。这爱里包含着牺牲和委屈。影片《海上钢琴师》里有一个镜头:1900,是个弃婴,这个在海轮长大,以海洋为家,从未下过船的年轻钢琴家,当他被爱情的力量驱动着,终于下船就要迈下最后一步台阶时,他忽然转身了:世界这么大,我只能弹钢琴88个键。他又回到了船上。我不是1900,但我突然明白了他放弃下船的动因。

  那天晚上坐在小花园,外孙女抓住我的手说:阿婆,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有我呢,你赶快学上海话吧,这样,你就可以和小区的老头老太说话了。我更要赶紧学上海话了哦。黑暗中,我握紧外孙女的手,她的小手热热的,这就是爱。天空飞过一架飞机,仰望星空,我的心忽然亮了,学会安贫乐道也是人生的一种境界。我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生活,却是我必须面对的生活,有一句话: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有明天的忧虑,一天的难一天担。我不存在难,也没有过不去的桥,今夜过去又何尝不是一天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