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瑶尊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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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海若先生是我的姑父,他与冯其庸先生是无锡国专的同窗好友。那时的他们,正值青春年华,意气风发,经常相聚在一起,说古道今,谈诗论画,那份纯净透彻而不沾世俗尘埃的可贵情义,深深融化在他们的血液里,伴随着他们的漫漫人生。
海若姑父是无锡西直街人,继承祖业,20世纪40年代便接手新万兴面馆当了老板。我记得面馆坐落在崇安寺内,山门口进去,从金刚殿旁往里走,过观音殿、星宿殿、火神殿,直到最后一家,便是姑父的新万兴面馆。那时的新万兴,既是面馆又是茶楼,晚上还充作弦索叮咚的书场。店里的花式碗面,葱油鸡子大饼和螺蛳馒头等选料精细,味美量足,顾客常常排起长队。茶馆分早茶、午茶两档,由于老板待人和气,懂得普通老百姓赚钱不易,所以收费低廉,特别允许两人可以合泡一壶,以省下一半茶钱,故而生意十分兴隆。冲着海若姑父的为人之道,面馆的书场生意也很红火,当时评弹界的响档翘楚,都争着到新万兴来说书献艺,逢到过年过节还要加演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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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姑父儒雅俊朗,一副文人墨客读书人的派头,看勿出是一个经营面馆的老板。冯其庸先生在为姑父写的《百尺楼诗稿》序中说道:“海若一面早已师从画家胡汀鹭先生学画,一面又自己到无锡国专读书,而与此同时,他还主持着崇安寺的新万兴面馆。说起来这三件事似乎有点不搭,而在海若,却也能把这三件事协调起来,而且做得很好。”
海若姑父作为画坛名家胡汀鹭先生入室弟子,专攻花鸟,他的画作特点,从其《论画绝句》诗中便可得知一二:“笔笔精工何太拘,粗枝大叶未为奇。一番绚烂归平淡,明净天真是吾师。”
海若姑父还师从无锡名士程景溪先生研习诗文,曾有人赞其题画诗犹如“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诗情画意,两相辉映。冯其庸先生曾称赞海若姑父的诗,是诗人的诗,也是画家的诗。可称“书、诗、画”三绝。
海若姑父一生勤勉,醉心笔墨。他的书画曾先后到澳门、珠海等地巡展,1987年和金石篆刻家邓水石先生及著名书法家庄瑞安先生在锡惠公园泰伯殿举行联展,一时观者如云,名噪锡城。
无锡许多著名园林景点也都留下海若姑父的楹联墨宝。如蠡园百花山房门前的抱柱上,即为其书前人裴昌年句:“剪月裁云好花四季,穿林叠石流水一湾”。蠡园长廊石刻中也存有其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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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姑父生来天性纯良,慷慨大方,人缘极好。他与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及沈绍祖从无锡国专同窗相识开始,便相交一生,亲如手足。在新万兴面馆楼上,他专门开辟了一间画室,题为“秋水吟馆”。画室中画桌、藤椅、宣纸书籍、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一班同窗好友经常登临,论诗作画,快乐聚会。其一,画室位于无锡市中心崇安寺,来去极为方便;其二,所谓“主雅客来勤”,海若姑父为人豪爽,热情好客,来者又都是同道中人,志趣相投,无拘无束;其三,在面馆老板自己的画室中,吃得方便,吃得惬意,只要老板一声关照,一碗碗热腾腾香喷喷鲜美无比的红汤面伴随着跑堂的吆喝声立马端到楼上。“喔哟来个哉——冯先生的断生立直,沈老师要重香头格,严先生胃勿好,一碗捞轻透面来哉——”因为常来,跑堂对各位先生的喜好早已烂熟于胸,不用关照。另一托盘上嫩姜丝、青椒鳝片、卤汁肉、太湖醉虾等一碟碟诱人的各式浇头,顿时摆满半张台子。有一次,一位画友提议道:“这样吃下去勿好意思格,偶俚铜钱要照付!”众人也一起随声附和起来。海若姑父回答道:“伲俚啥个意思啊?我伊个面馆一年开到头,阿就是少伲俚伊格几碗面钱啊?尽管吃,味道勿好提提意见倒要格。”朴素的语言,真诚的态度,令大家深为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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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开心日子持续了三年之久,后来,其庸先生到了北京,虽然见面不易,但鸿雁传书从未断过,在那个特殊年代,其庸先生被发配到江西余江干校,海若姑父则被下放到苏北滨海,于是旧朋星散各奔东西。
在那段苦难岁月里,各人的境遇虽然都不大好,但同窗好友间的情谊却历久弥新。特别是海若姑父与其庸先生,虽然天各一方,却无时不在思念着对方。其庸先生在《百尺楼诗稿》序中写道:“记得是一九七一年秋天,我从江西干校出来,利用每年一个月的探亲假,径自到了苏北滨海,找到了海若。记得刚到扬州,遇到了倾盆大雨,就在扬州留了一天。第二天冒雨上了长途汽车,到滨海后,又去寻找海若的住处,经过了不少曲折,终于找到了。那次相见,简直有点戏剧性,自然更有悲剧的味道,我相信只有在杜甫的诗里,才能找到那种情味。”
其庸先生还写道:“那时是晚秋季节,蟹已落市,但海若为等我去,还养了一坛蟹,我们差不多一天要吃三顿蟹,早上是醉蟹,中午和晚上是清蒸蟹。我们吃蟹,谈诗,诉说离情别绪,我们一起步行到黄海边上,观看了浩渺无际的大海,又到了旧黄河口,用渡船划过芦苇茂密的河道,我们在旧黄河口还拍了照,可惜现在连照片也找不到了。”
海若后来从滨海迁回了无锡,住在青山湾附近的新居,并将它命名为百尺楼。
海若姑父与其庸先生早有预约,到将来退休后,一起到湖边结庐。其庸先生诗赠姑父云:“童稚情亲四十春,相逢一笑即前因。他年莫负湖烟约,犹是灵山会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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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儿时,海若姑父还经常带着我这个小跟班,去吴觉迟先生家里做客。觉迟先生苏州人,是钱瘦铁先生高足,江南著名书法金石家,与姑父也是一对志趣相投的莫逆之交。遇到天气好,觉迟先生便会邀上海若姑父一起,把他屋内收藏的珍贵墨宝统统搬至院中,淡太阳底下晒一晒,风头里吹一吹,其中印象最深的有书法大家陆俨少的墨宝、宋文治的真迹等,诸多宝贝,琳琅满目。
有一次,两人结伴到新华书店闲逛,发现一册精装《名家书画精选》,甚是中意,但价格极为昂贵,于是便合资买下,回家后一拆为二,书法部分给了觉迟,绘画部分姑父留下,各得其所。
觉迟先生醉心书法,心不旁骛,年复一年,竟忽略了自己的终身大事,以至人到中年,尚是孑然一身。我姑父姑母很是为他着急,多方留意,牵线介绍了盛巷大户人家的曹小姐。此女温婉柔美,知书达理,只因以前恋爱受了刺激,淡漠了婚嫁之事,也一路耽搁下来。觉迟先生长身玉立,挺拔俊朗,满腹锦绣,声誉日隆,真是郎才女貌,一拍即合,不多时便喜结良缘。那时社会物资匮乏,样样凭票供应,故只在中市桥上塘街觉迟先生自己家中摆了一桌,除了一对新人及父母双亲外,只邀请了姑父一家三口参加喝了喜酒。
记得海若姑父来往比较密切的挚友还有无锡名士,著名收藏家程景溪先生。斋号为:“梁溪霞景楼”。家中珍贵藏品达上千件。其中有董其昌的山水画,清代四王的真迹墨宝等。其常邀海若姑父去他家,共同欣赏这些前人大家之作,有时直到深夜,尚觉意犹未尽。
高石农先生被赞誉为无锡刻印界的泰斗,是无锡第一位西泠印社社员。他善以斤余大刀刻印面和边款,作品拙中藏巧,深厚庄重,曾入选国内外重大书法篆刻展览。他也是“秋水吟馆”的常客,与海若姑父称兄道弟,不分彼此。有一次,姑父请他刻一枚拇指大小的姓名章,高不解其意。即问刻来何用,姑父实话实说:“领粮票。”高石农一口茶险些喷出口中,说道:“要死快咧,亏你说得出口,多少人前来都一章难求,你居然用来领粮票,气也被你气煞了。”不过没几天,无锡市就出现了一枚最高端的领粮票的姓名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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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若姑父心地阳光,童心未泯,在他的性格中,既有书生气,又有烟火气,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极富情趣的男人。那时,新万兴已经公私合营,60年代,他带着每月98元的高薪下放到苏北滨海农村,去过那里低到尘埃里的低消费生活。
海若姑父与生俱来就有一种本事,随便搬到哪里,他总会把那个地方打理得绚丽多彩,有声有色。苏北农村有的是空地,他把房前屋后搭起了半人多高的竹篱笆,上面爬满了丝瓜、扁豆、野菊花、蔷薇花。开花时节,真是五彩缤纷,香气扑鼻。屋旁搭了棚架,栽一棵葡萄,园子里种上了石榴、无花果、白婆枣,角落头还长着韭菜番茄等,新鲜的瓜果蔬菜都来不及吃。
仰仗着98元的高薪,采购来苏北廉价的鱼肉虾蟹,凭着新万兴厨房大师的耳濡目染,制作出犹如土产公司橱窗里精美的南北货食品。他买来几十只大号玻璃罐,坐在家里仔仔细细剔蟹粉。那时候没有冰箱空调,他便熬了猪油,加上葱姜料酒,将蟹粉蟹油熬制好,然后装进那些玻璃罐头中,每一瓶的面上再浇上一层雪白的猪油,这样就不容易变质了,每瓶上面还用小纸条写上要送朋友的名字。
葡萄棚角落里还圈着一大群草鸡,每天生蛋,来不及吃,便收集起来做了不少皮蛋,带回无锡送人保鲜时间更长。
靠窗一块地方,搭了两排架子,上面挂满了一串串红彤彤的香肠,高兴起来,海若姑父还熬了芝麻糖、麦芽糖分给附近邻居的小孩吃。
更有稀奇的,海若姑父还在屋后空地上种了一片人参。苏北老乡看不懂,问姑父这是什么东西?姑父回答:胡萝卜。苏北老乡捡起一个袖子管上揩揩,放进嘴里嚼嚼,惊叫道:“哎哟喂乖乖,不好吃不好吃,这个胡萝卜苦啊!”
苏北邻居零零碎碎得了姑父不少好处,把他家的丝瓜扁豆胡萝卜的农活都抢着做完了。海若姑父每天除了写诗作画,给旧日朋友写写信,便是到田岸头上踱踱方步,到河池塘边钓钓鱼,摸摸蛳螺,日子过得也算逍遥自在。
就在锡惠公园泰伯殿书画联展后不久,海若姑父便突然病故。那年,他刚满70岁。得此噩耗,众人无不感到震惊与悲痛。他实在走得太早太匆忙了。他与其庸先生湖畔结庐,一起共度晚年的约定还没有实现啊,秋水吟馆、百尺楼同窗好友的欢声笑语犹在耳边回响,那一瓶瓶蟹粉、一串串香肠仿佛还在散发着余温。
其庸先生在《百尺楼诗稿》序中写道:“我与海若,大半生在一起,相知甚深……我现在为他写下这篇序,是我极不情愿的,因为太伤我的心了。因为还不应该是为他写这样性质的序的时候……我终于只能长歌当哭,以此在故人灵前放声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