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曼冬 文 |
1
车载导航显示到达百江镇的时候,天光还是亮的。电话里陆春祥老师说晚上在外桐山的沙滩上有一个文学沙龙。他是一位散文家,鲁迅文学奖得主。在介绍这片沙滩的时候,他显示出了一位优秀散文家深厚的功力,他所描绘的沙滩之美,已经让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秋天的黄昏总是心急。在导航忽然中断信号的时候,天色突然就暗了下来。我在空无一人的乡间小道上停下了车,正犹豫是不是要打个电话请人来给我带路的时候,一条小黄狗摇着尾巴兴冲冲地向我跑来,它身后跟着一位老农。
“喂,大伯,我问下沙滩往哪里走啊?”
“沙滩?我要去的。”
“是啊,沙滩。往哪里走啊?”
“对啊,我要去的!”
“那么,请问要往哪里走呢?”
此时老农背后远远走过来一位妇人。老农同妇人用方言交谈了几句后指了指蹲在脚边的小黄狗对我讲:
“我要回屋里吃饭,你跟着它走吧,它知道沙滩。”
于是在没有导航信号的乡村小道上,深秋的黄昏低低地压下来。一辆从城里开来的小轿车,跟在一只小黄狗后面,去往百江镇的淡水沙滩。
2
百江是陆春祥老师的老家。《广西文学》和《散文选刊》联合举办了一个叫作“重返故乡”的活动。每年全国选择一位作家的故乡,组织一群作家去走走看看,今年到了陆春祥的故乡,杭州桐庐。
“故乡”大约是每一位写作者写作的母题罢,看过作家的故乡,也许才能更深刻领会他的文字和他的人。自从北京回到杭州之后,我发觉我离“故乡”这个词却越来越远了。大约故乡是用来思念的。在北京的日子里,我给自己取了个网名,唤作“桂花”,只是因为故乡杭州每年秋天的那一缕沁人心脾的桂香。
于是我开始特别羡慕起那些有故乡可以回的人了。
在属于陆春祥故乡的沙滩上,他吹起了心爱的萨克斯。他那天吹了好几首曲子,悠扬的萨克斯声,穿透力实在强大,越过溪流飘到了更远处的田野。我在想,那些在夜晚欣赏过萨克斯乐曲的植物会不会因为欢乐而长得更茁壮呢?
3
晚上我们住在百江镇的一家民宿。大部队坐大巴过去。桐庐县原作协主席王樟松坐在我车里带路。我问他民宿的名字是什么,输到导航里去。他大笑,有我在,要什么导航嘛!他说这一条路他来来回回不晓得走过多少回了。
辛丑年的秋天来得特别迟。这个秋天,似乎所有的杭州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桂花的开放。记得往年,十一长假后迎来的是桂花的第二波绽放,可是这会儿都十月中旬了,已经过了重阳,这桂花偏是连影子都见不到。停好车,踏入民宿大门的一瞬间,空气里掠过一丝甜香——是桂花香啊!那种温馨和欣慰是一种邂逅,这一份小小的惊喜,更像是划破夜色的流星,整个心都明亮起来了。夜色朦胧,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得清这桂花树上那些细细碎碎的金黄,我正仰头闭眼陶醉,陆春祥老师不晓得啥时候走到了我闻香的桂花树旁,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带着笑意:“怎么样,我老家的桂花是不是香?”
4
住在杭州的散文家周华诚也一起参加了这场在百江镇的文学活动。最初认得他是因为他在家乡常山有一片著名的“父亲的水稻田”。他脑后扎着辫子自称“稻长”,写了很多关于田野和村庄的文字。
2020年的10月15日,周华诚拎了一布袋米出现在我面前,跟我说是父亲的水稻田里收获的。记忆里只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才有人送米,也只有遥远遥远的过去米才是用布袋子装的。城市里的米都是被真空塑料袋装得硬邦邦整整齐齐地码在超市的货架上。那天晚上我将新米洗好郑重下锅,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华诚嘱咐我,煮好的新米饭不着急吃,得在锅里焖一会儿,让每一粒开花的新米收一收,更有嚼劲。掀开锅盖煮好的新米近乎半透明,Q弹有力甜香浓郁。我于是给华诚发微信,同他讲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米饭。
巧得很,一年后的此日,恰好是百江镇的农民丰收节,我们被邀参加一起庆祝。会场安排在稻田里,稻穗饱满,稻浪轻翻。我一袭白裙站在稻田中央,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5
45岁这一年,我割下了人生的第一捧稻子。我甚至分不清稻子和麦子,数次叫错。虽然没有出生在农村并不是我的过错,但面对满目的金黄以及浓郁的稻香,我像成熟的稻穗一样重重地低下了头。
我在这头挥舞着镰刀,动作生涩地摆拍割稻,那边厢陆春祥、陈仓、周华诚已经开始如火如荼地割稻比赛。他们熟练的割稻动作,我竟然看入了迷,分明是可以写出一帧帧美文的手啊,却也能割出这样美好的稻子。如此,又有谁敢说写字不是另一种耕耘呢。生活是纷繁芜杂的,生活又是平凡普通的,而写作是对生活的梳理、记忆、思考和升华,是对现实生活的丰富和深化,是对平凡生活的审美表达。从这个意义上讲,写作就是在生活的土壤里垦荒、种田、收获。写作是生活的组成部分,写作即是生活。
6
采风归来的两个月后,我又一次到了陆老师的书院。时值初冬,书院枫叶正红,陆老师的大作《陆游传》也恰好问世。他是一位勤奋的作家,来过几次桐庐后,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读懂了陆老师文字里的那种江南气息。
陆老师将书院唤作“富春庄”。书院白墙黑瓦,周边竹木成林。进门的墙上镌刻着著名作家巴金老人的作品《我爱富春江》,旁边是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得主们的铜手模。我踮起脚与大师们的手模一一相触,就像同他们握了手一样。进门照壁上,是李敬泽先生手书陆老师的四句诗:“富春山下富春江,富春江对富春山。高山流水择邻地,我在庄里写文章。”我细悟,这山,这江,严子陵曾经爱得如痴如醉,大官也懒得做,而现在,陆老师就与严光为邻,他也像严光钓鱼一样,不动声色,在这富春庄里,得写出多少文章啊!
那日里在稻田,周华诚熟练而细心地将我割下的第一把稻子捆好递给我说,拿回去留个纪念。我将家里一个曾装过桂花酒的青花瓷酒瓶洗净,插上稻穗,摆在了书桌上。看书或者写作的间隙抬头,似乎总能闻到稻香以及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