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年后

  | 潇丹 文 |

  一座城的春节,就这么过去了。七天168个小时,就这么用完了。桌上电脑开机变慢了,咔嚓咔嚓的摩擦冲压声刺耳得有些受不了,才半天时间,就感觉有些头昏脑涨。抬眼和对面恭贺祝福,感觉又在复读。按照节历习俗,春节还有一段漫长特别的节奏,还有一系列的仪式需要去完结,但对于早高峰晚高峰的人流而言,那些更多是日历上的注释,是各种习俗风情的名词解释。门锁咔嗒一扣,里面的身心就很难对季候交替轮换有什么感应,春节只是一段假期,是短假拉长一倍,是用来休养生息,用来喘口气,调整整理,慢速播放。在冷艳光洁的建筑材料以及抽象理性的楼体线条搭建的空间维度里,春节只是一段层层叠叠的无人空窗期,丑牛沉稳离开,寅虎呼啸而来。室内寒暑不来,昼夜不舍。户外春秋往复,不舍昼夜。

  22楼的茶水间侧窗正对着一条主干道,你看到一辆姜黄的皮卡车靠在双臂路灯下,几个工人正在卸下挂在灯杆上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定睛细看,周边道路,只剩一条小路还吊着几串亮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年过完,大家又重回到日子中。灰姑娘参加完舞会,钟声在响起的那一刻,车辆变回南瓜,骏马变回老鼠,一切都归于正常和沉寂。

  你低头喝水,被烫了一下。

  这两年的春节有点特殊,疫情打破常态,有太多的不一样,就地过年、网上过年,开始培养成为新的习惯习俗,之前提倡了许久的移风易俗在特殊时机之下,主动被动地加快实现。一些年关古老的氛围和热闹要在朋友圈的分享才能寻得。除夕前后时刻集中而来的信息,老派风格的图片动画,小孩子作揖鞠躬讲吉祥话的视频,那热闹属于电视,属于晚会。原来拥挤的地方空旷,原来忙碌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安静松弛。很多人不用为了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做好抢票任务、定上十个闹钟,也不用背着大包小包,跋山涉水,千里迢迢。留下来的回去的都有些不甘和失落。这不甘和不满意在禁燃禁爆的安详寂静里积郁难解,在晚会视频游艺的热闹中暂时忘却,却不易消散。刚工作的年轻人不用表演“衣锦还乡”,在租住的房间里也不用刻意地穿新衣服、换新发型,不用装作痛快、洒脱地花钱。尝不到家的味道,自己动手。逃避了八卦,但也放不下思念。以往每一分钱都溜走得悄无声息,如今在追逐仪式感的同时,学会放下幼稚的面子和包袱,理解尊重会过日子的价值。人总会长大老去,会怀旧温习。奋斗的年轻给旧去的安逸寄去的一份心意,故乡给异乡寄去的一份牵挂,都在节日的路上和年一起比赛飞奔。

  每个人都有一段特别盼望过年过节的小时候。从腊月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仿佛那个夜晚是一处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年三十的白天要按照“满堂红”(挂红灯笼、贴春联)的形式布置。活着的人吃年夜饭前,“生人”须先向离去的亲属供奉配有“鱼肉米饭”的三小碟,才可放炮开食。年夜饭“宜早不宜迟”,下午四五点就要开始,吃不下要被罚的。饭菜照例是特别丰盛。正月好几天不动刀,大家歇工,菜在大号的锅、罐子、盆子里,白色的猪油如白雪浮在其中,此后随取随吃,天天吃熟食熟菜,少有现做。挂着的贴着的那些粗粝画像中微露慈祥的脸,漂浮着少年小孩还不能领略的遥远意义。

  除夕夜要守岁,可是困得煎熬。这个时候的天气总是冷得要命,风吹得脸红面痛,也很不舒服。大人们喝酒打牌,小孩子们等着压岁钱。姑娘爱花,小子要炮,零点时分,满城尽是雷霆霹雳般的炸鞭声,仿佛世界末日或初生。小孩子们很困乏了,就着各种喧闹,迷迷糊糊浑浑噩噩大半夜,再一睁眼,发现已被脱去衣服盖着被褥,发现窗外已经大白。醒来第一时间回味看到的大小烟花:那一串串缤纷闪亮的火球,高高地冲向空中,喷爆出一道道金波银浪。地上转着的彩色火花,滋啦啦地四面乱溅,甩得噼里啪啦直响。脑海里的热闹,反而更令四周寂静瞬间深不见底,咂咂舌头,擦掉嘴角的口水,一瞬间突感懊悔:好不容易得来的压岁钱,这么快就“砰砰”两下,烟消云散,变成一地碎纸——实在有些不划算。

  小孩的期盼,和大人们的心态形成对比。印象中,大人们没那么欢喜过年,而且还有些失望和惧怕,年还意味着年关,要去闯要去渡。小孩变成家长后慢慢理解:理解到开支拮据的酸悲,理解时光飞逝的决绝。少年长大一岁,父母失去一年,年是无意有意地推着他们向残年滑落。每过一次年,就好像敲响了一记警钟。时光实在是令人感到无奈和冷漠,没有谁能阻挡。年还是得过下去,你所怀念的那种过年,现在的孩子不感兴趣,他们自有他们的欢乐时光。

  微信群里接到通知,上午10点整,公司女老总要来慰问新年第一天上班的员工。前几年也这样安排过,都快成公司的新章程了。她从顶楼往下,一层层打招呼,满面春风,和围着的人群一一握手。你从一圈肩头缝隙里看到:一条蓝红黄三色的丝巾,系在她细白的脖子上,让你想起那一副名画上的三色旗。此刻,窗外自然光照和屋顶吊灯补光的效果相得益彰,你觉得那三抹蓝红黄异常鲜美,你觉得那颜色衬托下的面孔很好看,很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