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俊 文 |
我有一个书房,不大,仅容得下一人独坐。书架上的书籍,大多数是近几年添置的,但有小部分陪伴我度过了少年和青春时期,又追随着我一起步入中年。这些书籍把时间凝聚在薄薄的纸页中,给予我温良与敦厚。闲暇之余随便翻翻,书中散发的墨香滤掉尘世的喧嚣,带我抵达最美好的记忆。
小时候家贫,虽无钱买书,但阻挡不了我对书的渴求。我像所有的乡村孩子一样,上山采草药,下河摸鱼虾,以此换取几张毛票。我慢慢积攒着每一分钱,舍不得花。当其他伙伴用存下来的钱买冰凉的雪糕解暑时,我只能馋得暗暗吞咽口水。有时,望着他们手里摆弄的玩具,艳羡不已,却始终不愿动用那微薄的钱。我偷偷拿了母亲针线盒中的布头,缝制了一个小布袋。每天晚上,我在耳边摇晃布袋,听袋中的硬币相互撞击,叮当作响,乐此不疲。等到布袋日渐鼓起来,我揣着它,徒步数公里路,去镇里的书店。
书店在小镇的丁字路口处,门前有一棵梧桐树。五月的梧桐花盛开如锦,花朵饱满如风铃。我走进书店,玻璃柜中的每本书都浮动着梧桐花轻柔的香气。蹲在书店一隅,一本本翻阅过去,每一本书里都藏着一个绝世高人,他们登临泰山,俯瞰人生,用睿智的目光穿透我的心灵,让我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拉近了心灵与心灵之间的距离。我无拘无束地漫游在书中,连暮色四合都不知道。店员装上最后一块门板,瞪着灯笼一样的眼问:“小孩,你到底要不要买书,我们要下班了。”我抱起身边的一摞书,怅然地叹口气。一本书俨然就是一条奔流的涧河,闪烁着最丰沛的泉眼,足以令每一个靠近它的人都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与微不足道。
月上树梢。空旷的乡村潜隐着一层层如水的光晕,四下响起如织的蛙鸣,偶尔还传来犬吠声。晚风吹拂,草丛间像是埋伏着千军万马。我紧紧地抱着一叠书,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满心的欢喜和幸福一如月色,漫出乡野。或许有些忧郁是与生俱来的。十三岁的我看起来比较忧郁,不合群,与身边的人格格不入。那时的我只和一个女同学要好。女同学的小姨是一个文艺青年,家里收藏许多书籍。每一个周末,我们都会趁她的小姨不在家,偷偷溜进她的房间。那时正风靡席慕容和三毛的文字。我趴在女同学小姨的书桌上,一字不落地抄写席慕容的诗歌。女同学守在门前,不断催促我快点。潦草的字迹,乌压压地涂满了我的笔记本。我马不停蹄地抄写,书中明的暗的宛然在目。而窗外风吹落的柚子花,一波接一波,永远落不尽。如今,隔着黑字白纸的光阴,我依旧能闻到一缕袅袅的书香,就像依然飘荡在记忆深处的柚子花一样,简朴而温暖。
十八岁时,我被安排去一个偏僻的山村教书。交通闭塞,条件艰苦,对于我这样一个自幼生长在农村的孩子来说,都算不了问题。可是缺少书读,日子味如嚼蜡。我整日寡寡的,做什么事都觉得索然无味。有一天,我无意间听办公室的几个老师闲聊,说我们学校退休的老校长家收藏了许多书籍。我立即向他们要了老校长家的地址。
晚上,我躺在床上如同锅里的烙饼,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想看书的欲望有如汹涌的潮水。我索性穿好衣服,借来一辆破旧的飞鱼牌自行车,趁着夜色出门。夜行了十几里的山路,远远望见老校长家的砖瓦房隐在一片竹林中。老校长获悉我的来意后,说:“喜欢看书好啊,好啊。”他连声说了几个“好”,带着我穿过他家的后院,推开一扇木门,揿亮门后的电灯,眼前豁然是别有天地。满屋子都是书,抬头是书,低头也是书。就在那间书屋里,我读了《诗经》,读了鲁迅,读了梭罗,还有勃朗特三姐妹,重温了亘古的诗意和灵魂的静美,走入真境,感知生命一脉相承的悠远和深沉。
每个周末,我都去老校长家借书。有时,我们一起坐在院子里读书。老校长读到兴起,往往会像个孩子一般摇头晃脑,抚掌大笑。有时,老校长煮一壶茶,我们坐对着一卷书,品着清茶香茗,享受岁月的静好。老校长时常感叹说,读一本好书,就像交了一个挚友。与书为邻,能使人的心澄明如镜。心清澈了,眼睛看万物就明朗,走多远的路都不会迷失。
多年后,我远离山村,在城里安了窝,也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房。一杯茶,一本书,任由灵魂慢下来。遇上假期,我最喜欢逛的仍然是书店,仍然喜欢蹲在书店的一隅,寻找书中的另一个灵魂。
曾国藩说过,一个喜欢读书的人,品格不会坏到哪里去。读书不是为了获得名利,而是为了在荒芜的心灵上种植一片繁花似锦的春天。窗外的阳光照得书房亮堂堂的,我愿一生埋头于书中,与书相濡以沫,好好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