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二泉月·文学

钱锺书家门口的偶遇

  | 安健 文 |

  倘若读书能捎带一丝半缕个人的情感色彩,阅读效果会更好。我读秦家骢《祖先》一书,便是如此。秦家骢乃无锡人,书中讲的是无锡乡土历史与人物故事,读来有一种亲近感。况且近40年前,秦家骢刚酝酿这个创作主题时,我曾见过他一面。然并无一面之交,仅是惊鸿一瞥而已。

  那是1983年春夏之际,我去北京三河里采访钱锺书。临别时,钱锺书把我送到家门口,开门一看,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儒雅俊朗的中年人。钱锺书笑着说,又来了一个无锡人。他介绍说,这是美国记者,无锡秦家的,叫秦家骢。又指着我们说,这是无锡来的记者。于是我们相互寒暄了一两句,便握手告别。当时我对秦家骢一无所知,匆匆一别后,也就淡忘了。

  直到10年后的1993年,我在书店偶然看见秦家骢的著作《宗族之恋》,才又回想起钱锺书家门口的匆匆一别。

  说秦家骢是无锡人,其实他的前半生跟无锡并没有多大关系。从他父亲秦联奎起就没在无锡居住过。秦家骢1940年生于中国香港,抗战中在上海度过4年,大学是在美国读的,毕业后供职于美国新闻界,上世纪70年代末,他受《华尔街日报》派遣,在北京建立办事处。

  秦家骢的前半生一直漂泊在海外,让他始终感觉自己的人生没有一种归属感,自己似乎一直处于一种“忘本”的生存状态。于是在钱锺书家门口见到他的那一年,秦家骢决定改变自己人生的轨迹,他辞去美国报界的工作,开始了寻根之旅,真正做一回无锡人。起因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秦家娟当年移居澳洲时,临行前将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些书籍杂物移交给弟弟秦家骢,其中有一本《锡山秦氏宗谱》引起了秦家骢的注意,正是这本纸质泛黄的家谱,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根在无锡,自己的祖先在无锡……

  自上世纪70年代末,作为美国派驻记者来中国后,秦家骢便在工作之隙,开始作寻根之旅的准备,直到1983年辞职后专注于此事,并花费5年时间用英文写了《秦氏千载史》,1988年先后在美国与英国出版,引起了读者的极大关注,《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伦敦书评》等报刊纷纷发表书评。BBC还以秦家骢和本书情节为线索,来无锡拍摄了纪录片《祖先》。到1993年此书被翻译成中文在国内出版,书名改为《宗族之恋》,副标题是:一个中国家族的九百年繁衍史。这本书出版当年我就买了,并浏览了一遍。也使我从当年钱锺书家门口匆匆一瞥,进而对秦家骢的家族史有所了解。

  任何一部家族史,大抵都是从历史上最有名望的那个人开始谱写的,无锡秦氏的谱系便是由宋代文学家、著名词人秦观为肇始。秦家骢的寻根之旅,亦是从寻找秦观之墓开始。最早的一次寻访是1981年秋天,秦家骢与他的姐姐秦家懿及姐夫三人登惠山寻找秦观的墓碑,当时只听说在惠山二茅峰旁,结果登山找了半天,到天色将晚,仍一无所获,只能败兴而归。第二年秦家骢与另一位姐姐秦家英与哥哥秦家驹三人再次来到惠山,在头茅峰遇到七十多岁的当地老人,询问之下,老人说知道有一处古墓,于是带着他们一起去寻找,在二茅峰半山腰,终于找到了经过数百年风雨侵蚀的一块碑石,上面写着“秦龙图墓”,秦观死后30年朝廷追赠其为龙图阁学士衔,故后人尊称其为“秦龙图”。后来,秦家骢将这段寻找秦观墓碑的经历,写成了《宗族之恋》一书的引言。

  当年读了秦家骢寻访秦观之墓的故事,引起了我的兴趣,也想步其后尘去一探。笔者虽与秦观毫无瓜葛,但亦是“淮海词”的粉丝。秦观被称为“苏门四学士”之一,但他的词风与东坡迥然不同,独具一格。晚清词家况周颐《蕙风词话》谓:“有宋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于长公为近。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擩染之外。”当代词学家叶嘉莹最欣赏晚清金坛才子冯煦对秦观的评价:“他人之词,词才也;少游,词心也。得之于内,不可以传。”

  我便是怀着对秦少游的景仰之心,于莺飞草长的暮春季节,登临惠山,寻找秦观墓碑,即便从秦家骢书中已知道了大致方位,但依然无法找到。后来一位在园林工作的友人说,你不要在春天去寻找,那时草木茂盛,石碑淹没于灌木丛中,很难找。最好到秋冬季节,草木枯萎之时去找,较为容易辨认。我遵循其言,在一个秋末的假日,又一次登临惠山,寻找秦观墓碑,果不其然,在惠山二茅峰南坡的枯草丛中找到了刻有“秦龙图墓”的碑石。从南宋绍兴初年,秦观之子秦湛任常州通判时,将其父棺柩自故乡高邮迁葬于无锡,一代词人已在此默默躺了九百年。如今在那里的山脊处建了一个石牌坊,上书“秦观墓”,再要寻访墓碑,就好找多了。

  我正在阅读的《祖先:一个家族的千年故事》,是2016年后浪出版公司根据《宗族之恋》修订的再版本。千年是个约数,实际此书从秦观1049年出生,一直写到秦家骢父亲秦联奎1959年去世,跨越了九个世纪。作者写了从宋代到现代的二十多位秦姓人氏,其中着重写了北宋词人秦观,清代秦金、秦松龄、秦道然、秦蕙田、秦瀛,晚近秦联奎,这几个人每人都浓墨重彩写了两个章节。秦家骢虽然有着深深的家族情结,但他下笔严格遵循客观的历史事实,同时又将自己的真情实感赋予笔端,将史实与情感融为一体。

  秦家骢是媒体人,不是史学家,他书中所写人物与史料的文献价值并不大,但作为媒体人,对史料的采纳与应用,以及人物评价,则有着媒体人独特的眼光与思维。比如他在书中写了一节《秦桧:秦氏家族中的“叛徒”?》,其实秦桧与无锡秦氏并没有什么关联,秦桧是江宁人(今南京),无锡秦氏自秦观之子秦湛定居常州后,秦氏这一脉后人主要居住在江南常锡一带,没人迁居南京。

  一般来说,秦氏后人对秦桧唯恐避之不及。那么,秦家骢为什么要在家族史中写一个与无锡秦氏并无关联,而且又在历史上臭名昭著的秦桧呢?这主要出于秦家骢写作思维中的新闻因子。起因是他在《纽约时报》上写了一篇美籍华人对海峡两岸关系看法的文章,引起了某些极端思想人士的激烈反对,一些人当众把那张报纸烧掉,并把秦家骢骂成是“一个秦桧后人在作怪”,让他感到内心莫名的郁闷。后来他曾去杭州观瞻岳坟,看到跪在墓前的秦桧夫妇,便想起了清代乾隆年间状元秦涧泉的一副对联:“人从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他颇有一番感慨。此后,秦家骢翻阅了有关宋代的史书以及一些史学家对秦桧的评论,有的宋史专家认为岳飞之死其实并非是秦桧一味陷害,而是宋高宗赵构的意志使然。与金人议和,是赵构的旨意,秦桧只是遵旨行事,是皇权的执行者。真正要杀岳飞的也是赵构,秦桧只是皇帝手中的一把刀。

  《宋史》载,秦桧以“莫须有”杀岳飞,然一部廿四史并不靠谱,“本纪”里大都写着皇帝的丰功伟绩,而罪责与过错则归于臣子。所以,一些史学家认为秦桧的千古骂名,是为宋高宗赵构背黑锅,当替罪羊。古往今来的史学家大都不骂皇帝,怕沾上“借古讽今”与“影射”的口实,引来杀身之祸。

  读史能照鉴古今,洞察世事,一部千年家族史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