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先发 文 |
诗乃凝视之道。
按我的理解,诗是从观看到达凝视的。好诗中往往都包含一种长久的凝视。观看中并没有与这个世界本质意义的相遇。只有凝视才将自己交出,又从对象物的掘取中完成了这种相遇。凝视,须将分散甚至是涣散状态的身心功能聚拢于一点,与其说是一种方法,不如说是一种能力。凝视是艰难的,也是神秘的。观看是散文的,凝视才是诗的。那些声称读不懂当代诗的人或许应该明白:至少有过一次凝视体验的人,才有可能是诗的读者。
以此维度,我研读国政先生新结诗集《身上虎》,发现他的凝视、凝神之处有三:一是从语言运行中去触碰自然界的灵性,捕获自然的启示。这类短章颇多,如《蓝晨序》充溢草木山川、花鸟虫兽之生机,又有如《云雀转身》《风的写作》诗题所示之灵动。自然世界“各种各样的埋伏,伪装,预设”中诸多开启人类心灵的声息,被揭示了出来。二是从语言中催促自我的觉醒。可归入此类的诗篇也不少。《世说新语·品藻》中有一句:“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人的自我觉悟之路大抵如此。集内《龙井关》中有句“我流淌在我的体内”,有同构之妙。作为这一类型典范的《身上虎》,单篇与诗集同名,也可见作者本人的重视。执着于自我对话的冲动,觉悟的鳞片,布满全书,读者诸君不妨自行猎索。三是追逐语言运动的创新力量。诗之语式,无新异即无生命。词的陌生化嵌入、碰撞,创造出新的阐释空间。作者这方面的探索,可谓是本书的基本力量之一。我最偏爱的段落,是《尖峰时刻》中“雨淅沥,汝逃……口将言而嗫嚅,汝逃……月明星稀,汝逃”这一大截,独特的形式感和表现力俱在,读一遍即能留下刻痕。
诗的凝视之道在于,明知“已是亿万次重返枝头的新花”在目睹“已是无数次凝成人形的我”,但相遇时,又有“每一次相见都可以是第一次相见”的惊讶与欣喜。诗是诗人与语言的共同生命体。这在认知上是还原,在写作上是新生。
我最乐于读到的,是作者对语言的诸多体悟,如夜中野火,点点闪烁。在写作的进程中,语言必须保持一种“醒着的状态”。诗须迫使语言从惯性中醒过来,甚至是从一种醒着的状态上恍如再度醒来,是“醒着的叠加”。人其实是非常容易昏睡过去的,如果不能对这个世界滋生出新的感受力,那么无论你是在走着,在笑着,还是在写着,你真实的内在状态是“睡着”的。诗对一个人的昏睡状态葆有侵入和冲撞,以加速诗自身的形成。也需要从语言的假寐状态中醒过来。我想,凡入诗者,无论是写作还是阅读,或深或浅会有此种体味。
诗是以言知默,以言知止,以言而勘探不言之境。从这个角度,诗之玄关在“边界”二字,是语言在挣脱实用性、反向跑动至临界点时,突然向听觉、嗅觉、触觉、视觉、味觉的渗透。见其味,触其声,闻其景深。读一首好诗,正是这五官之觉在语言运动中边界消融、幻而为一的过程。也可以说,诗正是伟大的错觉。在这本集子中,你会轻易找到许多段落,许多传神的切片,来印证我上面的观点。
逢国政兄诗作结集,读诗怀想,记起许多旧事来。他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我俩是安徽安庆籍同乡(他老家在潜山,我是桐城人,两地接壤,风习融通),又是复旦同门,但相识和往来,却只是近些年的事。记得一年秋天我到北京,他骑个摩拜单车走街过巷来看我,掉漆的车把手上摇摇晃晃地挂了两瓶陈年白酒。无论是席间畅谈,还是偶尔打个电话聊几句,论人论事,叙史述怀,都是一派敦厚豁达的本色。果然,诗者,仁心也。让我稍觉意外的是,从职业的前沿岗位隐退后,他在写作上的进取之心,不仅没有因暮年迫近而显倦怠,反而更加透出一股勇猛精进的气势来。当然,这是一个人内在生命力旺盛澎湃的体现。我可以预见的是,这种创造的激情必将延续,他也会获得一种迟到的精醇。
让我们都能听到并汇入“身上虎”的呼吸和搏动之中。这是诗的一个源头。
《身上虎》,董国政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定价: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