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饭碗

  | 岗夫 文 |

  小时候住在外婆家,正逢困难年,每近月底,外婆常常会对着一堆空饭碗发愁。那时候对家长来说,操持好一家子的吃饭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每人有每人的定量,你多吃了,别人就要少吃。舅婆常唠叨的口头禅是“老小不要蝗虫吃过界”,于是,烧饭改成蒸饭,每人碗里的生米都是称好放的,为了便于区分,舅婆把家里的碗钵盆罐都用上了,到吃饭时,灶台上的大锅盖一开,舅婆在热气腾腾的蒸架上趁热拿出各人的饭碗,十人十样,有的吃陶钵,有的吃搪瓷盆,有的吃大碗,有的吃小碗,绝不会弄错。就是这般精打细算,到月底,还免不了要用副食品券去换粮票。

  当年的粮食都是计划供应的,吃米买米都要用粮票。我们这一辈的人都有“领粮票”的经历。小时候每到月底,居民小组长就会挨家挨户来通知大家,到某家去领米票,大家就带好供应证和图章,自觉到指定的邻居家里去排队,把供应证依次放在桌上,就等粮店的工作人员叫名字。坐在小圆桌前的粮店工作人员,严肃认真对照你的供应证,从自己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对应的牛皮信封,把下月的粮票油票当面点清楚给你,然后在信封上敲上你带来的图章,领粮票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如果是过年,还有很多副食品的小票,有肉票、鱼票、豆制品票、糖果票等十多种票,更要小心翼翼收好回去交给大人。因为发米票的是我小学同学的父亲,叫上一声老伯伯,领米票的过程就让人更感温馨。

  或许是饿的原因,小时候有一个情景至今难忘。那是一个上班的早晨。父亲抱着我,准备上幼儿园。走到棚下街粮店的门口,看见一小贩正在卖海蛳螺,父亲掏三分钱还是五分钱我已忘了,买包海蛳螺吃吃。只见小贩拿出旧报纸撕出的方纸,折成一个三角包,从散发着酱油汤香气的钢精锅中舀出几勺海丝螺,装进纸包递给父亲,还不忘加一调羹汁,于是父母和我就当街吮吸吃起来,感觉十分鲜美。父亲笑说,今天就算吃着肉咧。

  那时候,城市居民的粮食供应捉襟见肘,大米常要搭一些杂粮才能满足需求。记得搭过山芋干,搭过麦片,有时甚至直接供应玉米粒。麦子不能直接吃,就要加工成麦片或者磨成粉。城里一般没有麦子的加工厂,只能背着麦子到市郊的农村粮食加工场去加工麦片,当时最近的是在大王基,在一棵老柳树旁有一座简陋的粮食加工坊,孤零零矗立在田埂上。因为没有公交车,我都是走着去背回来,小时候这种在田埂上背着麦片袋一脚高一脚低走回来的经历,让我更懂得珍惜粮食。

  1977年,高中毕业的大弟根据当时的政策要求,要带上户口和粮油关系到家长所属单位的农场当知青农民,他被分配到因围湖造田新建的马山纺工农场。这是一群正在青春期长身体的孩子,能吃能睡能玩,就是对种庄稼一窍不通,得一样样从头学起,要他们靠田里的收成来填饱肚子几乎不可能。于是不少人就经常偷偷溜回城里的家中“蹭饭”吃,但那时城里也是凭户口领粮票计划供应米面,你回来吃饭就是从家人的碗里分饭吃。记得一个深秋傍晚,全家人正准备吃晚饭,大弟突然推门而入,虽然一脸疲惫但还是抑制不住回家的高兴,准备坐下来吃饭,此时的母亲看了一眼桌上的饭碗,高兴的脸瞬间晴转多云,她一面从已盛好的碗中逐个拨出米饭,凑成浅浅的一碗推到大弟面前,一面忍不住嘀咕起来,指着楼梯口已经掏空缩成一团的布米袋,数说家里的米实在不够吃,说着不禁潸然泪下……听着听着,大弟拉下脸来,一赌气把碗一推起身就走,家人赶紧起身劝阻,但大弟执意而去,两难的母亲忍不住抽泣起来……此时夜色渐浓,我推起自行车沿着老街猛追出去,边骑边寻,从五爱广场、通德桥、水车湾、大王基一直追到河埒口,终于在昏黄的路灯下看到正在匆匆赶往马山的大弟,他看到我,委屈的泪水瞬间噙满了双眼。骑车回去的路上,大弟坐在后面默默无语,只有明晃晃的月亮把我俩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往后的日子里,大弟回家明显少了,但人虽然不回来,却经常让人带口信或写信回来,让爸爸妈妈兄弟妹妹放心,他在那里蛮好。隔年夏天,正是麦收时节,星期天单位正好有卡车去马山,母亲听说后特意让我随车去看看大弟,并烧了一大搪瓷杯子红烧肉带去。车子停在大堤上,我循着田埂边问边寻,一个多小时才走到大弟所在的农场生产队。弟弟看见我去十分高兴,准备带我去农场四周看看。当我问清楚他今天的农活是割麦后,就找了把镰刀戴上草帽拉他一起去了麦田。分给弟弟收割的麦田里,草长得跟麦子平分秋色,稀稀拉拉。我和大弟一字排开齐头并进,不过没过多一会他就超我前头去了,我割麦还是初中学农有过的经历,和大弟农村历练相比,这点经历不值一比了,直到太阳西斜,在大弟的帮助下我才算把那垄麦子割完。回到他的宿舍去拿杯子时,才发现杯子里的红烧肉已被同室知青吃个精光,大弟笑着对我说,我们这里都这样,谁家送来吃头,见者有份,吃光为止。

  现在生活中,大人嘴里常念叨的“饭碗”,更多的是讲孩子将来工作的落实,职业的选择。两年后的春天,市里有政策,农场知青可顶替父母招工进厂,农场里人心浮动,大弟也给家里连续写信表达想顶替进厂的愿望。此时正好春季征兵开始了,大弟表示如不能顶替进厂那就报名参军,总之农场是不想待了。孩子都是妈妈的心头肉,母亲反复看着大弟来信,思来想去为了大弟有一只好的“饭碗”,唯一办法就是自己提前退休,此时离她法定退休年龄还有七年。然而这个不容易下的决心一旦下定,妈妈马上着手办理提前退休手续,一个月后,大弟终于如愿进厂,成为一名正式纺织工人,他终于有了一只自己的“饭碗头”。对母亲无私的爱,我们子女没齿难忘永远铭记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