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穿行在月光里的船

  | 夏正平 文 |

  渎

  一条条白亮透明的溪流在黑色泥土上流过,汇入古称震泽的大湖,这迢迢溪流,便为渎。震泽就是现在的太湖。太湖西岸有一城,古谓荆溪。荆溪从天目山而来,是太湖源头。现在的荆溪,千年前已改名宜兴。

  宜兴有七十二渎,也就是有七十二条汇入太湖的溪流。渎边的泥土夜潮日干,如香灰,所以也称香灰土。土地是母,是生命的根源,宜兴人有渎,是天给的福。

  渎上的土地种啥长啥,果蔬粮食,无不丰润,是太湖周边城市的菜园粮仓。

  “来根渎上萝卜”无锡阿婆拿起一个白嫩的萝卜,在白而肥的手里掂了掂,萝卜沉而有生气,是渎上的萝卜。“今天萝卜煨肉!”一个冬天,欢喜巷、南长街这些个阿炳二胡一样的老弄堂里,便袅绕着萝卜和肉的滋味。

  渎上的百合苦而糯,是美食,也是良药。这百合,还有个故事。

  落难书生,病倒在太湖边的渎上人家。渎上有白米粥、小蔬菜,有香糯微苦的百合和朴素的村姑。百合滋养了身体,姑娘温暖了心灵,书生病好了,同时也收获了爱情。

  故事有些老套,都是戏文里的路子。但是,渎上的百合的确好。大上海洋房里的洋太太,姑苏小花园里的大小姐,都喜欢用宜兴的渎上百合,大暑里,炖一碗百合银耳汤,凉凉,清热解暑,又养颜养身,难怪宜兴的女子个个都美如卷丹,有情有义,和百合有关。

  岳飞的老婆李娃是宜兴张渚人,后来到太湖渎上生活。岳飞风波亭遇害后,一个女人背着一个斗大的冤字行走在临安城里为夫申冤。一身素孝,长路漫漫,江南女子外柔如水,内刚如玉,面对强权,不畏不惧。

  我爱渎边的女人。

  一条木头小船,犁皱一河碧水,向着太湖而去。船头上,坐着头戴箬笠,身穿蓝士林衣服的外婆,这是我外婆留给我的印象。

  外婆家在准渎,准渎有南准渎和北准渎之分,一条通往太湖的小河分隔两渎。外婆的家在北准渎。

  外婆已经50多岁的年纪,身材颀长,鸭蛋脸型,乌黑头发,眼睛清澈,放在现在也是一个标准的江南美女。

  外婆爱我们。

  一早,我和妈从和桥出发,走了旱路水路,到渎上已经是中午。外婆摸着我被太阳炙烤得红烫的小脸,很是心疼,赶紧让小舅去渎上的瓜田里摘来大西瓜。红瓤黑子的大西瓜,甜、沙,解渴,我把头埋在西瓜里啃,外婆说,慢点慢点,别呛着了,地里多着呢。

  外婆挽着竹篮,在渎田上种瓜种菜,头上,蓝天白云;脚边,绿野花香。不远处,就是一道绿苇,湖风吹过,沙沙地响。后来读诗,知道绿苇有个好听的名字,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一个字,美。

  渎,是女性的、柔软的,是爱,是付出,如我外婆,是我亲人。

  荡

  月光很好,圆圆的月亮月饼似地挂在天空,我想上去啃一口。

  口袋里也有块饼。外婆给的。

  船在月光里穿行,欸欸乃乃。船边是白亮白亮的水。水边是芦苇。

  “德清娘舅,这船摇到和桥要多少辰光呀?”橹声吱扭,德清娘舅说:“大外甥,勿要急,船到你家能赶上吃早饭。”

  我勿急。摸摸口袋里的月饼。这荡真大啊,小船怎么就摇不出呢?

  宜兴有好多荡。芳桥有阳山荡,和桥有西施荡,还有什么荡呢?一个个白亮亮的荡就汪在绿野上,在月亮下泛着光,像什么?大地的眼睛。

  不,像月饼。我又摸摸了口袋。

  月饼用干荷叶包裹着,油渍已把碧绿的荷叶浸透,油亮亮地散发着诱人的香甜。

  怎么吃呢?

  给拖鼻涕的小弟切一块,再给乖巧的妹妹切一块,剩下的一块自然归我了。不对,还有爸爸妈妈呢。

  月饼里有果仁、有红绿丝、有火腿肉,香香甜甜。肚里仿佛有虫在爬,一个念头虫子样地闪进我的心间——还是吃了它吧。

  船在月光里穿行,水声哗哗的,犁碎一片片银光。

  “大外甥,月饼吃完了,总可以安心睡觉了吧?”

  德清娘舅笑嘻嘻地看着我说。

  “嗯——”脸微微发烧,忙逃回铺了厚厚一层稻草的船舱里。那夜我就在如水的月光里做了一个甜甜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