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乐龄

蹦野迪 村口见

上百老人一起跳舞 把孤独转换成快乐

  安徽宿州萧县毛郢孜村,老人们正在蹦迪。

  春天,王明乐带老人们去看桃花。

  毛红芝人生中第一次蹦迪,是在76岁时。

  终于能有一个片刻,打破她寂静的生活。大概是耳朵不行了,她也没觉得吵。身上的膏药守护着她的安宁,劲爆的音乐能带给她快乐。

  那个下午,她换上衣柜里最鲜亮的衣服,离开空荡的家,骑车到村南头的空地上,和上百个老人一起“蹦野迪”。舞动的人群中曾有上百种孤独,当音箱的旋钮一转,就只剩一种快乐。

  在安徽宿州萧县毛郢孜村, 28岁的王明乐几乎花光积蓄,组织起这样一场狂欢聚会。年纪最大的参与者,已有94岁。每天下午1点至2点,他们像上班一样准时来到王明乐家。聚集的人从院子里溢出来,延伸到门口、院前,又到两旁的村道上。

  他们跳舞、聊天、打牌、吃饭。如有缺席,还会托人带请假条来:“杜金花收玉米一天。”“王盛英今天下午不去,不得闲,栽菜籽。”

  1

  说是蹦迪,其实没有人能真正蹦得起来。

  七八十岁的身子骨,总有一只脚得稳在地上。硬朗些的,能扭两步秧歌,其他多数是原地踏步。手是相对自由的,尽情举高了往前甩,向两边扬。或者叉在腰上,像做保健操一样扭屁股。

  实在站不稳的,双手向前拄着拐杖,两脚岔开,在地面上构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后,摇头晃脑地扭胯。动作和他们的关节一样僵硬。

  蹦迪的音乐要足够大声,才能穿过他们听力减退的耳朵,让他们忘记羞涩,忘记年龄。王明乐则站在音箱上,跳跃着带动氛围。

  75岁的卢彩霞患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跳一次不仅腰疼,连带着腿、脚脖子、脚心都疼。即使这样,走不了路,她骑自行车也要去跳。

  毛红芝一条右腿5样毛病:肿瘤、关节炎、滑膜炎、骨裂、积液。白天口服药,夜里贴膏药,也要去跳。不仅要跳,还要换一身红红绿绿的漂亮衣服,站第一排跳。“我就爱动弹,我不喜欢往那里一坐。我就爱跳!爱蹦!”

  王明乐给她一只扫把,让她当吉他弹。有人问起,她会骄傲地说:“我是琵琶手。”

  这个年轻人带着他们见足了世面,还去过KTV。他们跟着王明乐坐电梯,进入黑乎乎的包厢,在“闪闪光光的灯”下跳舞。毛红芝觉得,跳起来比村里“有劲儿”,“跳得淌汗还想跳”。

  2

  音乐结束,毛郢孜村又回到寂静里。人们拎着板凳,骑着车,各自散去。

  卢彩霞的三个儿子分别生活在山西、河南、山东。她和老伴儿干了一辈子,给儿子们娶了媳妇,落了几万元的账。两人去徐州打工11年,“账还清了,也累病了。”去年,老伴儿因胃癌过世,卢彩霞“一张嘴说话就想哭”。

  后来,她也不爱回那个家。“我不想搁家蹲,我自己在家是个啥味儿?”她简单吃口饭,就出门找人“拉呱”(方言,指聊天)去了。

  毛红芝直到71岁,才结束自己的打工人生,从徐州回到村里。

  她住的房子是三个儿子结婚分家后,自己另盖的。那时,她和丈夫种菜卖菜为生。再往前,在没有电视机的年代,她的丈夫跑村串乡,放了15年电影。毛红芝是村里少有的上过初中的女人,她当过村里的会计、老师、民兵,喜欢唱歌跳舞,能打篮球。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儿子们结婚后不久,丈夫就患了肺结核,没法再做重活儿。毛红芝不愿给儿女增加负担,只身去了徐州打工。一早一晚拾破烂卖钱,其余时间当保姆。20年间,她先后伺候送走了3个老人,直到她自己也老了。

  退守回村,生活难免不适应。多年的务工经历,让毛红芝有了城市生活的习惯。她爱在人民公园里跳、唱、打羽毛球。回村时,她还把羽毛球和球拍带了回来,但很少再用。

  去年,毛红芝的老伴也走了。她倒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只是觉得无趣。因此每天在外面的时间比在家里多,哪怕几个人坐着,也比一个人坐着好。

  3

  冬天跳舞能让老人们暖和起来,发发汗。但夏天太热,容易“跳出毛病”。王明乐就组织他们打牌、唱歌,在自己家院子里聚会。

  每天下午1点到5点,这里会涌入五六十个老人。腿疼的骑车,头晕的走路。下雨天本是不去的,到了中午,雨刚停一会儿,人插着空又来了。

  这几个小时,院里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空气里萦绕着低沉的嗡嗡声。他们聊的内容,王明乐并不感兴趣。家长里短的,他甚至听得头疼。

  带一群老人,有时和带一群孩子没什么差别。他们容易为极其琐碎的小事吵架、闹脾气。“跟幼儿园一样。”

  每天聚会结束,老人们会把自己的椅子藏起来,第二天来了,再找出来坐。王明乐家里经常这儿一把椅子,那儿一把椅子。他看到了也不去挪动,“就让他们藏着”。

  老人们散去之后,院子里又只剩王明乐一个人。

  他的父亲是下井工人,常年在矿上住。妹妹也已经出嫁。他本来和母亲同住,但2018年2月的一场车祸带走了她。

  悲剧发生得太突然。母亲出事前一天,王明乐下班晚,他买了一大把母亲爱吃的香蕉,忘在车后备厢里,还没有拿出来。

  从那天起,家里变得极其安静。只少了一个人,就好像“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王明乐回家习惯了喊“妈妈”,后来,这两个字噎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喊不出来”。

  即使最孤独的时候,王明乐也没想过离开村子。这里让他感到踏实,“有根”。但和他一起守着“根”的,大多是老人。

  2020年12月,王明乐开始组织村里的老人跳舞集会,拍各种稀奇古怪的抖音视频。他在村里认识的老人不多,说过话的也就十来人。于是就用几根烟“拉拢”老头,又搬几筐鸡蛋“引诱”老太太。就这样几个人慢慢变成十个人,又变成几十上百的人,直到全村都知道了,周边的村庄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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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老人蹦迪的故事被媒体报道。王明乐希望母亲能看到这一切——儿子“上电视了”,“应该会开心吧?在我们农村能上一次电视,也不是多么容易。”但转念又想,她可能还是不满意,“没挣到钱,只花钱了,她肯定不开心。”

  KTV包厢一小时的费用是50元。给老人做一顿小鸡炖蘑菇,光买蘑菇就得300多元。组织吃一顿早餐,包子、鸡蛋、粥,三样买下来280元。用毛红芝的话说,“再不值钱,也搁不住多!”

  毛郢东村家境困难的老人,几乎都收到过他送的米、面、油、奶。组织蹦迪后,他隔三岔五给老人发日用品。冬天发面霜、羽绒服、水饺、扫把、尿桶、刷碗手套,“洗碗不冻手”。夏天发毛巾、内衣、牙刷、肥皂,“洗澡能用”。

  王明乐注册了一个抖音账号,在上面更新分享和老人的快乐日常,粉丝20多万,没接过广告,也不带货。连毛红芝也想不通:“乐乐,你的目的到底是啥子?”有记者来访,她拽着他们小声问,“能不能给他找个工作?”

  王明乐说,自己这几年来大约“花了五六十万元”在老人身上,几乎掏空了存款。

  许多在外务工的人,通过王明乐的抖音看自己的亲人。一位ID名为“靖静”的用户经常给他评论:“谢谢六子,又看到俺妈了,跟你们在一起,她说她高兴。”她远嫁河北十几年,上一次回家的时间是前年9月。

  有人在王明乐的视频里看到了自己的母亲,留言说:“我妈真会玩!她身体一直不好,看她这么开心,我也开心!”一个男孩也从乌泱乌泱的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面孔,“我奶咋在里面?”还有人想不通,“俺奶奶老说腿疼,这不跑得才溜吗?”

  外乡人在这里表达羡慕:“我老家要是有你这样热心的人,我在外面也会放心爸妈。”“我奶奶老了,没智能手机,没人陪她,晚上一直盯着表看时间。”

  王明乐努力维持着视频的更新频率,也接受着“人”的变数。2021年10月5日,他发布了一条视频,纪念老年舞团中第一位病故的高龄老人——“最左边坐凳子上,头上顶个毛巾的奶奶”。那段视频里,她坐在人群中,看着在音箱上又蹦又跳的王明乐,跟着他弱弱地挥手。 (中青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