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安家坪垟岗

  | 鲁晓敏 文 |

  站在坪垟岗前,眺望四周,只见周边尽是奔腾的群山,只在坪垟岗,身前一片开朗,仿佛大山伸出双手,右手托出蓝岗,左手托出雷岗。山岗之上,屋舍一层层往上爬,层次分明,错落有致。一条深沟切开两岗,沟中密密匝匝地长满了樟树、枫香、苦槠、青冈栎等古木,树树相牵,叶叶相重,将断开的山岗又拢在了一起,一座完整的坪垟岗村呈现在我们眼前。

  我们把时间摆渡到四百多年前的万历年间,彼时的坪垟岗,没有人家,没有梯田,漫山遍野,满是莽莽榛林和萋萋荒草。

  这天,正是初冬时节,雾气弥漫在凌晨的坪垟岗。他竖起耳朵,箭搭在弦上,机警地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动静。那只被他射中的麋鹿跑了一夜,他追过山岗,追过溪流,他知道它跑不动了,就躲在雾气之中的某个角落。

  晨风吹来,雾气渐渐散开,一轮旭日跃上山脊,他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碧绿的山峦一浪一浪地涌到跟前,聚出两道山岗,溪水白练一样挂在山岗中间,成群的野鸟掠过头顶,飞过山岗,像纸片一样被风吹散,飘向广袤的原野……他那双清澈的眼睛惊奇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里仙境一般的美景,引发了他无穷无尽的想象。几乎就在这一刻,他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在坪垟岗安家。

  这是明朝万历年间的一个剪影,一个叫蓝国正的畲民,从福建连江县出发,带着全家老小一路向北迁徙,最终在浙西南云和县坪垟岗撞线。如果将剪影放大,则是一张筚路蓝缕的畲族迁徙全景图。

  蓝国正一家生息在了云和的大山深处,而他祖上最早生活的地方,远在广东潮州的凤凰山。不同的年代,不同的背景,畲民们以凤凰山为圆心,冲破了时间和山河的阻隔,向着四面八方发散开来。往北,目的地是福建和浙江,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条迁徙路线。

  他们的迁徙,并非是整个族群,多为一家一户或几家几户,也没有什么固定路线,背上行囊,带着农具和狩猎的工具,哪里有适合的土地就停下脚步。他们中的一些人停在了福建的古田、罗源、连江等地。接着,又有一部分畲民启程,穿越了福建与浙江相连的洞宫山脉,将家扎在了人烟稀少、土地空旷的云和、景宁一带。他们走走停停,有的留在了迁徙路上,有的再次出发,有的经过数代,最终到达了各自的目的地。

  在迁徙大潮中,蓝国正这朵浪花最终找到了避世的港湾——今天坪垟岗村的蓝岗。数年之后,一个叫雷进明的畲民从福建罗源县迁到了景宁。再过数十年,雷进明的第三世孙雷日永定居到了坪垟岗的雷岗。在村子一户人家的门楣上,刻着四个砖雕大字——望重福州,明确地告诉我们,他们先人的祖居地在福州。而翻阅村中的宗谱,从蜿蜒的迹象当中,我们还可以清晰地找到他们迁徙的时间、迁徙的地点,甚至是迁徙的第一个祖先。

  畲民们在坪垟岗开基之后,在平缓而宽阔的山岗上开垦出了一片片、一块块、一畦畦耕地,种子撒在了梯田上,这片山地聚集起了人间烟火。他们改变了原本游耕与游猎并存的生活方式,过上了亦耕亦读的安定生活。从明代至今,一代代畲民在此安居下来,在他乡建起了自己的故乡,更筑起了属于自己的畲乡桃源。

  今天的坪垟岗村,由蓝岗、雷岗、坛门三个自然村组成,至今完好地保存着三四十幢畲族古民居。它们泥墙青瓦,粗而不俗,仿佛从泥土里生长而出。在蓝岗,七十多岁的村民蓝观海正在中堂晾茶叶,他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铺开一张竹簟,将刚刚采摘的茶叶均匀地摊在簟上。我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茶事,蓝大叔说他们祖先从福建迁到坪垟岗后,除了种植水稻,也种植当地的雾溪茶。这种土茶很好料理,有的种在山坡上,有的种在菜园里,有的种在田埂上,不修剪,不施肥,不打药。茶叶不好看,价格便宜,但是口感很好,韧性很足,很受外地人喜欢。

  蓝大叔忙完活,说给你泡碗雾溪茶品尝一下,说着就从洋油箱中抓出一把茶干,撒在大蓝花瓷碗中。开水“哗哗”地冲进了茶碗,蜷曲的茶干一圈圈地旋转着,逐渐舒展开来,水色随之变得碧绿。轻轻呷上一口,浓郁的香气瞬间在体内散开,似乎整个人变得通透。蓝大叔一边给我添水,一边呵呵地笑着,阳光穿过明瓦照射下来,照在茶水中,反射到他脸上,眸子发出清亮的光泽,如同漂洗过一般,一尘不染。

  我端着茶,走出大门,看到了一幅动人的画卷:长满金黄色稻谷的梯田从脚底出发,一层层向下流泻,不规则的线条仿佛涟漪一样荡漾开来,一直扩散到雾溪水库之中。远处的雾溪水库呈现出修长的带状,如同一条深蓝色的长绳在梯田尽头打了一个结,流动的线条终于止住了脚步。

  走出村外,太阳已渐西沉,我再一次眺望四周,天空依旧高远,山脉依旧巍峨,草木依旧葳蕤。此时的蓝岗与雷岗,仿佛一对卫兵,伫立在苍茫的大地上,在日出日落之间,忠实地拱卫着生生不息的畲民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