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朱新建相识、相知,到成为挚友,属偶然中的必然,或许是天意,或许是命中注定,一切的一切,都是值得记忆的故事。
一
朱新建,为中国当代新文人画领域最具争议的一位画家。
朱新建祖籍江苏大丰,出生、成长于金陵,人称“朱爷”,自称“脂粉俗人”,但笔墨不俗,皆具情趣精神,他用生辣的线条画光洁如玉的美人意态,缠绵妩媚动人,画花鸟、人物与山川气象,笔墨恣肆,禅意氤氲。
我和朱新建第一次见面,源于2001年春夏之交的一次无锡梅园笔会。当时一位地方领导委托我,去南京邀请画家来无锡,那时我对南京一部分名画家还不是很熟,就委托当时的江苏国画院副院长胡宁娜代为联络。一天,我如约去南京接五位画家,其中就有朱新建。其他书画家西装革履,相比之下,身穿老头衫,脚着一双拖鞋,裤腰带拖到脚后跟的朱新建则显得有些滑稽。
笔会上,书画家们挥毫创作,我在一旁观摩,正想离去,却被胡宁娜喊住了。胡宁娜向我介绍在场的画家,我和他们一一打着招呼,大多是陌生的面孔。这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我抬头看到一双真诚含笑的眼睛,那双眼睛透露的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正是那位邋遢画家。他自我介绍:“我叫朱新建,听说过你的名字,你扛枪当兵、写过诗,我在军营里也有一些知心朋友、书画粉丝。”我微微一笑,算是做了回应。从闲谈中,朱新建得知我是宜兴人,便亲近了许多。朱新建很是随意地说:“宜兴是个好地方,紫砂壶的名气很大,也盛产茶叶,也有茶的绿洲一说。我相隔一段时间,就会去浙江湖州,会会老朋友费卫东,车过宜兴境内,会到山里的茶舍品品阳羡茶,到一望无垠的茶园写写生……”
说实在话,那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文人画,更不晓得朱新建是新文人画的大家。可以说,朱新建给我的第一印象很糟糕。我想当然地认为,这人不像是做学问的,尤其是他画画的时候极“不认真”,一心两用,画完一张后便去找人比赛背古诗,扬言谁要是记错了,就得画一张画相赠……但又感觉朱新建很随和亲切。特别是笔会结束后,我送到南京朱新建的寓所,下车时,握着我的手说:“现在我有了一位宜兴的新朋友,以后就要常去看看了。”那一景,至今印象深刻。
二
大约半年之后,我去河北石家庄,顺路拜会战友杨海宽。闲聊中,杨海宽得知我已从军队转业后自主创业,从事文化艺术传播工作,便跟我说:“你以后在从事文化艺术传播事业的时候,必须认识南京有个叫朱新建的画家。”我听了很是不解。
“认识了朱新建,就足够了,就在当下中国书画艺术界立住了自己的脚跟和位置。”杨海宽满怀自信进一步强调说。
在我的感觉中,才气横溢的杨海宽心气很高,放眼中国书画家能入他眼帘者寥寥无几,一个不修边幅的朱新建凭什么能得到他的极力推崇?我细细地开始琢磨,不禁有些好奇。
2001年10月的一个傍晚,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按照杨海宽提供的电话号码,打到了朱新建在南京的家里。
人与人的交往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相见一辈子了,彼此之间就像湖面上蒙着一层轻纱,永远也看不明、猜不透;有的人彼此方一接触,就像是相识多年的老朋挚友,可以十分轻松自如、毫无芥蒂地彼此走进对方的心扉。
无锡与南京之间的这次夜半电话,不仅颠覆了我对朱新建的看法,而且让我们结缘,成为挚友。
我在电话这头说:“朱老师,我有一个石家庄的战友,恰好是你的大丰老乡,叫杨海宽,你认识吗?”
朱新建说:“认识呀!我到石家庄都由他接待。”
我接着说:“杨海宽说你的书画非常了得,我转业以后正好想做与文化有关的事情,听了杨海宽的极力推荐,我想在宜兴给你举办一个个人画展。”
朱新建很有兴趣地说:“你想搞就搞呗。”
我嚅嚅地说:“朱老师,我刚转业,没有多少余钱,我要五十张大一点的,五十张可以小一点的,出六万块辛苦费行不?”
朱新建肯定地回道:“行啊。只要你把画展办起来就行。”
三
20多天后,朱新建给我打来电话:“来吧!你的一百张画画好了。”我接到电话很纳闷,一百张画那么短的时间内就画好了?对朱新建的画作水平又开始有点怀疑了。在回程的公交车上,我把一张张画翻出来看,见画面上大多是黑墨团团,还有裸体美人。当时心情糟透了,想想这画也太简单了点,在宜兴肯定不会受欢迎。
这一百张画拿回来后,我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把这个展览搞出来。于是,我将这批画和自己收藏的另外一批名家的画拿去装裱。装裱好后,朱新建的画感觉顿时不一样了,挂在墙上显得很有立体感和厚重感,我才感到些许希望,于是鼓足勇气在宜兴美术馆举办了“画坛奇才朱新建新作展暨我三十位友人藏画展”。
展览持续了六天,其中两天展馆停电,我买来一百支蜡烛,就在展厅每个角落里点亮一支。蜡烛光映照下,再去欣赏朱新建的画,感觉又不一样了,每天去看,每天的感觉都不一样。现在想来,当时像是着了魔一样,被朱新建的画一下给迷倒了。
四
宜兴有蓬勃兴起的陶瓷产业,也有自古闻名的阳羡茶,我又一直喜欢中国画,尤其钟情文人画,能不能策划编撰一本融陶、茶、画于一体的文化艺术类丛书呢?我思忖着,将书名暂定为《宜兴陶、阳羡茶与文人画》。
这一想法在2005年得以实现。宜兴市农林局打算出版一本介绍本地茶的书,准备在来年新春的茶文化推荐会上使用。与我商议后决定为宜兴市农林局编写《阳羡茶》,而我主持的八面来风堂也筹划出版一本《宜兴陶与文人画》,两本书的编撰工作同步进行。
从2005年秋季到来年春天,我不辞辛劳,接连采访茶企老板,专访书画、陶艺名家。其中就拜访了我的老朋友朱新建。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我捎上几斤上品的阳羡雪芽和特级宜兴红茶,到南京江宁区二十一世纪城拜会朱新建。一来请他为宜兴茶画画、题词;二来深入聊聊宜兴茶文化。
到朱新建画室后,我表明来意,朱爷就打开了话题:“我姐夫当年从江苏省科技厅到宜兴挂职副市长,每次捎回宜兴土特产,其中就有阳羡雪芽绿茶和宜兴的红茶,我不用跑宜兴,就能品尝宜兴茶的芬芳。”我说:“以后你可以亲自去宜兴茶厂实地考察一下。”朱新建饶有兴致地大发言论:“其实要叫我讲讲喝茶,说实话啊,手边有什么茶,就喝什么茶,大致能喝就喝吧。我个人说不出宜兴茶的特点,但朋友中许多人对宜兴茶怀有好感。在生活富足的情况下,与其大鱼大肉地乱吃,还不如去喝一些好点的茶啊。喝茶有品位,能够修身养性,有百益而无一害,为什么这样去做呢?西方人喝茶很厉害。专门有一种英国红茶,加点奶,加点糖什么的,很贵的原因就是他们生活水平比较高,但是实际上喝一喝还不如宜兴的红茶。茶肯定是某种精神的一种象征,这种精神肯定是比较非物质的、比较追求精神层面的,我们通常把这种追求精神享受叫做雅或者逸,雅文化啊或者逸文化啊。饮茶是比较文雅的一件事情,含很多精神上的把玩的意义在里面,所以茶壶的造型一般来说也都有这种意思,它和饭碗不一样,饭碗是为了让吃起来方便,而茶壶让你喝茶的时候能够欣赏、把玩,喝茶中审美因素肯定比吃饭多,宜兴茶和宜兴茶壶完美结合,美不胜收。”
趁着兴致,朱新建拿出笔墨,题写“阳羡雪芽”“宜兴红茶”等书法,当场还创作了一幅东坡先生品茶图,题上款:“雪芽我为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山”。采访的文章和题写的书法,以及描写阳羡茶的画作,都收录在《阳羡茶》一书中,也作为我的文化艺术沙龙八面来风堂的特别藏品,永久陈列。
五
2008年元月22日,朱新建应邀到宜兴来参加一位作家的新书首发式活动,上海作家陈村及一批网友也来了。下午就去丁山紫砂厂陶艺师周刚的工作室。那天天气非常冷,快要下雪了。周刚做了三套紫砂雕塑,可是朱新建的学生“老鼠”一不小心打碎了一件“西门庆”,当时朱新建稍显不悦,批评了“老鼠”。过后,朱新建便开始画画,画完之后,感觉有些累,就提早结束了。朱新建回到我主持的八面来风堂之后,还吃了一大碗排骨面,后又到宜兴城区国际大酒店休息。凌晨时分,朱新建身体不舒服,立马被送到正对面的宜兴人民医院抢救,“老鼠”立刻通知了我。我赶到医院,医生严肃地和我说:“病人病情危急,要送到大医院抢救。”便将朱新建送往当时的南京军区总医院,当时雪已经开始下了,这是2008年一场罕见的大雪。幸好及时送到,不然朱新建就会有生命危险。
半年之后,朱新建大病初愈,我和周刚一起去看望他,把做好的紫砂雕塑送给朱新建赏评。他当时还躺在家里的床上,我一进门,就抓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小石,八面来风堂怎么样了?这些作品都有你的一份啊,我希望八面来风堂越来越好。”他又和周刚说:“我们之间的合作,小石功不可没,我们都不要忘了他。”朱新建尚在病榻,而且是昏迷几周刚醒过来,一见面说这番话,令我和同行人潸然泪下。
半年后,朱新建能下地一蹶一蹶走路了,闹着要到宜兴来。我驱车去南京接。他一到宜兴就像小孩似的要去茶场看看,我带上几位大学生便一同前往阳羡茶场。我本家石毅坤场长,给朱新建泡了一杯宜兴红茶,朱新建品上几口便来劲了,一定要去茶园写生,我们一行只得陪他到茶园。路不平,很难走,我扶着他一步一步艰难前行。还好,出发前给朱新建备了张小凳子。我们一个个轮流给朱新建念书,念那些朱新建自己写的文章和我俩的访谈录,还有谈宜兴,谈阳羡茶的故事……朱新建拿着铅笔,用左手弯弯扭扭在速写本上写生,画他心中美丽的采茶姑娘,画阳羡茶园的一草一木……
2014年2月10日,在微信上看到朱新建在北京去世的消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忙打开电脑。朱新建的妻子陈衍在“朱迷群”里发了这样一条短信:今天凌晨2点23分,新建走了!
读罢短信,我泪如泉涌。与朱新建共处的那些时光,历历在目,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