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9版:天下

普遍生源紧张,“一孩难求”

幼儿园首轮关停潮已来

  (新华社资料图)

  (新华社资料图)

  “两年前,还是孩子们追着我们跑,现在,是我们追着孩子跑。”王莉是北京丰台区一家普惠性民办幼儿园的园长,2023年春节刚过,她就担心秋季的招生计划能否完成。实际上,从2022年开始,她所在幼儿园就开始直面招生难,今年生源可能进一步下滑。

  一切在六年前就已有了征兆。2016年实行“全面二孩”政策后,人口堆积效应在短期内释放完毕,继2016年短暂的生育高峰后,从2017年起,全国出生人口持续下滑,从1723万人减至2022年的956万人,首次跌破1000万人,还不到20世纪90年代初期2000多万的新生人口的一半。当孩子减少,面临生存困境的幼儿园又该何去何从?

  抢生源白热化

  伴随着招生难而来的,就是幼儿园间“赤裸裸的厮杀和竞争”,王莉这样形容。

  地处北京房山的北京凤凰禾童幼儿园执行园长张裕欣说,去年招生时就发现,有民办幼儿园甚至“派”家长去别的幼儿园抢生源,“比如出台优惠政策,家长能从别的园带来几个孩子,就减免多少学费,家长就会去周边幼儿园以咨询名义劝说其他家长,把孩子引过去”。她所在的幼儿园就有生源这样被“吸引走了”。

  王莉说,更大的竞争压力来自附近的一所公办幼儿园,原本,北京的大部分公办园对入园资质有严格限定,一般须有京籍户口,但从去年开始,这所公办园下调了招生门槛,不仅没有户籍要求,甚至不再要求“四证”(务工就业证明、实际住所居住证明、全家户口簿、北京居住证),“于是很多家长给我们交了报名费,最后又被公办园挖走了”。

  为了竞争生源,无论民办还是公办都各出奇招。除了让家长“打前锋”外,一些幼儿园请来专业咨询公司设计“打败对手”的招生方案,一些园长亲自直播宣传,还有更多幼儿园开设各种“特色课程”,如冰球、马术、艺术等,吸引家长。“很多家长会说别的幼儿园有什么样的课程,你们为什么没有。”张裕欣说。

  这种“卷课程”背景下,王莉也不得不卷起来。教育部2018年7月发布《关于开展幼儿园“小学化”专项治理工作的通知》,其中明确禁止幼儿园“提前教授汉语拼音、识字、计算、英语等小学课程内容”。但去年起,为了在市场上获得更多竞争力,王莉所在幼儿园不得不私下免费开设英语、艺术类课程。

  这些套路不仅出现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在山东临沂这一三线城市,各幼儿园今年也将面临激烈的生源竞争。“适者生存。”一位临沂幼教从业者直白地说。

  人口下滑与幼儿园扩张的错配

  多位专家指出,在部分地区,幼儿园招生难背后,出生率下降并非唯一原因,学前教育资源的配置与人口结构变动间的不匹配也是重要因素之一。

  在很多从业者看来,幼儿园从扩张到萎缩,就发生在短短五年之内。2017年5月是学前教育行业一个重要的转折点。为解决“入园难、入园贵”问题,教育部等四部门联合颁布了“第三期学前教育行动计划”(2017-2020),首次提出:到2020年,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要达到80%左右。一年后,2018年11月,国务院发布了《关于学前教育深化改革规范发展的若干意见》,再次强化了第三期学前教育计划的80%目标,并且进一步要求“公办园在园幼儿占比偏低的省份,逐步提高公办园在园幼儿占比,到2020年全国原则上达到50%”。自此,全国幼儿园的办园结构正式予以调整。

  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中国学前教育研究会理事夏婧解释说,在50%公办园覆盖率的指标“硬约束”下,尤其对一些原本以民办园为主体的地区,地方政府的指标完成压力很大,必然要新建、改扩建一大批公办园才可能完成任务。

  2021年12月,教育部等九部门发布了《“十四五”学前教育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在原有“5080”上进一步提出了“5085”目标:到2025年,全国普惠性幼儿园覆盖率达到85%以上,公办园在园幼儿占比达到50%以上,继续要求“推动普惠性资源扩容增效,新建改扩建一批公办幼儿园”。此后,各地相继发布了自己的“十四五”学前教育计划,例如,江苏提出全省新建、改扩建幼儿园1000所左右;山东计划新建、改扩建幼儿园600所以上;重庆则提出公办幼儿园占比达55%。

  “首轮幼儿园关停潮已到来”

  王莉觉得,随着生源减少,第一批倒下的会是自己所在的普惠性民办园。

  中国目前幼儿园主要有三类:公办园、普惠性民办园和非普惠性民办园。普惠性民办园,意味着性质虽属民办,但收费却是普惠性质。

  对普惠性民办园,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王海英这样对形容:“民办与普惠组合到一起,形成了一个极具内在张力感与矛盾性的概念。”生育率下降背景下,这种张力被进一步放大。采访中,多位幼儿园园长反映,即使在“补贴天花板”的北京,大多普惠民办园仍入不敷出,生均不足2000元/月的保教费和补贴就是幼儿园的全部收入,其中70%以上要支付教职工工资。为尽可能节约成本,幼儿园想了各种办法:将配班老师换成实习生、取消原有的特色课程、减少玩具开支等。

  夏婧分析,当生源变得稀缺,普惠性民办园质量下降,会进一步增加招生困难,形成恶性循环。“其实首轮幼儿园的关停潮已经到来了。”她强调。在幼儿园园长群里,从去年起就经常看到有幼儿园在转让一批桌椅板凳。另外,随着人口未来不断向城市集中,情况最危急的幼儿园还不在北京、上海、济南这些一二线城市,而是集中在四五线城市。

  华东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系副教授柳倩解释说,普惠性民办园的诞生,是在全国面临普遍性“入园难、入园贵”的背景下,通过引入社会力量来填补公办园普惠学位的不足,但随着出生率下降,学前教育格局也要动态调整,政府和市场的关系要进一步理顺。

  多位幼儿园园长指出,未来,幼儿园的大盘可能进一步分化,公办和民办的角色和定位会更加明确,公办“托底”,民办提供差异化服务,现在“卡在中间”的普惠性民办园会逐渐向两头演变。

  幼托一体化的现在与未来

  当下,更多面临生源危机的幼儿园想到的可行解决方案:办托班。

  去年9月,王莉的幼儿园比往年少招了30人,空出来的一间教室,她决定用更小的孩子填满,于是新开了一个托班:主要招收2岁半~3岁的孩子。今年,如果招生人数进一步下降,王莉打算开更多托班,并考虑向更小年龄段延伸。托班收费不受政府指导价限制,每人每月是2700元,这笔“额外收入”就成了幼儿园当下的救命稻草。

  在北京,多家受访幼儿园都称今年有办托班的计划。从全国近两年的情况看,生源减少后,幼儿园办托班自救是一种普遍做法。柳倩指出,上海幼儿园整体还没看到明显的招生难现象,因为上海政府很早就提倡幼儿园办托班,所以在市中心的一些地区,近几年由于产业、企业外迁而造成人口流向郊区,部分幼儿园发现小班招生不足后,立刻用托班填满,“于是现在都活得很好,其实上海本地托班的需求还是非常旺盛的”。

  柳倩指出,从新加坡等国的经验来看,如果幼儿园招生“向下延伸”做得比较好,中国未来不一定会出现大面积的幼儿园关停潮。需要强调的是,这个延伸,不仅是延伸到0~3岁,更重要的是服务的延伸。

  专家指出,在幼儿园内办“小小班”,是人口负增长背景下学前教育资源优化配置的一种很好的思路。但问题是,对幼儿园开托班,国家在政策层面目前仍不明确。国务院2019年5月发布的《关于促进三岁以下婴幼儿照护服务发展的指导意见》中指出,“支持有条件的幼儿园开设托班,招收2岁至3岁的幼儿”。这里“有条件”指的是有空余学位和多余资源,但不同地区在执行上的松紧度不同。深圳南山区教育局学前科科长曾少群希望,国家能尽快出台一个关于托育的细化政策,目前仍是以各地摸索为主。

  王海英认为,结合他国经验,从学前教育服务人口战略的定位看,仅靠学前教育“单打独斗”,释放人口数量红利是较为困难的事情。人口负增长时代,中国学前教育政策要结合生育、托育、家庭福利等一揽子配套措施,实现长时期、全领域的综合变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莉为化名)

  (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