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1版:二泉月·书苑

隐秘之美

读周华诚作品《流水辞》

  | 陈圣格 文 |

  初识《流水辞》作者周华诚是前年端午。那天我应约赶赴泰顺大安钟晓波家,遇到闻名已久的他。马尾后束,额头高亮,挺拔卓立,未语先笑,上下散发着道家气质。他是常山人,先以“父亲的水稻田”文化品牌显名,之后出版了一系列南方乡村生活的散文集,是当代声名鹊起的多产作家。那天,晓波、海沙夫妇在橄榄树下摆一桌好吃的物事,我们一边吃着虎皮粽和新采的圣女果,一边聊乡村,聊廊桥,聊廊桥相关的人与事。依稀记得聊天结束,他将刚出版不久的“江南三书”系列作品签名相赠之时,露出的那张七分诚恳三分顽皮的笑脸。

  《流水辞》由《旧时光》《一桥一生》等九篇长散文组成,十几万字。单篇看,都有一两位中心人物,是独立的写人记事散文,若从总体看,篇与篇彼此关联,各有侧重。本书叙述的主体是以泗溪姊妹桥、薛宅桥、文兴桥、三条桥、普宾桥、刘宅桥为代表的古廊桥,全书以人引桥,以桥叙事,将廊桥及人物放置于历史大背景下,从文学的角度将纵向(从唐宋至今)、横向(从专家到守桥老奶奶)与廊桥发生关系的众多人物故事,及作者实地采写的所见所闻,结构上极富艺术匠心地“穿插别压”在一起,成为一个有机整体。

  “穿插别压”,是廊桥特殊的构建方式。廊桥的主要构件有牛头梁(横梁)和拱骨(圆木)两种。3组9根圆木垂按照一定角度直插在两根大牛头上,形成八字形“三节苗”;5组8根圆木插在小牛头梁上,形成“五节苗”。然后这两组构件整合在一起,牛头梁压在圆木上,不同组的圆木则相互穿插(像织布机上的经纬线),相互别压咬合,之后在桥两边交叉架起两根圆木,用以解决横向受力问题,称“剪刀苗”,最终形成稳定坚固的廊桥主体结构。

  在《流水辞》的整体结构里,廊桥恰如相对独立的牛头梁,众多跟廊桥相关的故事和人物便是一根根插在牛头梁上的圆木,原本松散独立的故事和人物,依靠廊桥这个“牛头梁”的引领,演绎成一个相对完整的廊桥故事篇章,这就相当于廊桥结构里相对独立的“三节苗”或“五节苗”。

  此外,一些重要事件(如三座廊桥被洪水冲毁的复修)或人物(如董直机、曾家快、钟晓波、季海波等)出现在多个篇章里,则起着“剪刀苗”的勾联作用。当众多廊桥故事穿插在一起(有时同一个篇章的多个人物穿插叙述,酷似圆木穿插),便形成《流水辞》这本全面讲述廊桥故事的图书。

  作者在书中说:“我希望能以自己的眼睛去发现廊桥与人、与自然、与社会周遭之间的关系。其中‘人’是最重要的因素。”书中几十个人物,均亲切可爱。比如耄耋之年完成建造廊桥夙愿的董直机,挥斧成风的廊桥营造技艺传承人曾家快,为奶奶守桥经历所感动的造桥人吴学养,将廊桥视为生命一部分的双贵,守了一辈子廊桥的雷氏母子,把廊桥宣传当作终身副业的钟晓波夫妇,为廊桥毁于大水而号啕大哭的季海波,为廊桥义务讲解十几年的周万巩,长期推助乡土研究的董晓华,甚至在桥头卖鸡蛋、采茶路过偶遇的老婆婆,等等——在这些人身上,无不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对故乡的执念,亦散发出质朴的人性之美。

  开篇《旧时光》,用老同学“老包”这个人物带出旧时光里的营岗店,在叙述这条名闻遐迩的老街后,再给读者展示薛宅桥的前世今生,其背后的故事令人唏嘘,村民造桥的信念和毅力更令人感动。《桥头的茶馆》主人公双贵从小看着北涧桥长大,在外国经商多年后,拉着行李箱风尘仆仆回到故乡泗溪,住进桥头的木板房,开起一家奶茶店。“在双贵的记忆里,这两座廊桥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离开了家乡,就是离开了廊桥,最后也就离开了生活。双贵的生活逻辑简单朴素,却是中国传统观念的精髓,这是世上那么多人离不开故乡的底层逻辑。

  董直机23岁“主绳”造第一座廊桥,80岁又造第二座桥,其本人就是一本厚厚的书。相比董老,曾家快是小伙子,在央视“状元360”获得“斧头王”称号后,自学造廊桥,后拜董直机为师。一老一小,一师一徒,穿插叙述,相得益彰。小学没有毕业的吴学养,弹过棉花,当过机械厂工人,做过印刷厂小工,最后从事木匠,成为一位远近闻名的古建维修师傅。他要在家乡造桥的动力来源于他奶奶一生的守桥经历。

  吴学养的奶奶人称“守桥婆婆”,年轻时就和丈夫住进普宾桥头的茶亭,这一住,几乎就是一生。普宾桥是旧时泰顺通往福鼎的要津,来往行人到此必歇,奶奶在守护廊桥的同时就是为行人提供烧水煮茶。这壶茶她从青丝黑发烧到满头银白,这其中该有多少值得想象的故事!如今百岁的奶奶摸着孙子造的廊桥,那又是怎样一种情感体验!文兴桥两代守桥人雷氏和儿子蓝振城的故事更具传奇性。两代人住在桥头的小泥屋,守着廊桥,守着清苦,将时光守成白发。读到这里,突然想起困难时期当艄公的爷爷和奶奶,触动了我敏感的情绪。

  更多的事件被记述在其他篇章里,比如茶亭茶馆故事、《采茶舞曲》故事、廊桥爱情故事,以及三条桥“保卫战”、廊桥复修、《廊桥网》创办等重大事件始末。

  作者对泰顺廊桥进行长达一两年的实地考察,所见所闻,收获巨大,对世间事物的生死有了新的哲学思索:“廊桥在天地之间存在,被风雨、洪水和时光摧毁几乎是宿命。有生,有死,有死,又有生”“廊桥之美,或许也是这样。桥在世上存在千百年,对于山,对于水来说,也不过是匆匆的一瞬”。

  我想,泰顺为百里岩疆,山是根本。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生命,人们才会遇水架桥,于是才有《流水辞》叙述中那么美的廊桥故事。门前流水,逝者如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时光河流中漂游,在适合自己的水域中尽力将自己的身姿摆正,摆美,这会不会就是作者当初为《流水辞》写作的初衷呢?

  《流水辞》,周华诚 著,浙江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定价:5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