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惠泉 文 |
吃好早饭,主妇洗好碗筷,洗好锅子,解下围裙,拎一只竹篮,出门,上自留地砍青菜,挑菠菜。这时听到“补锅子,生铁补锅子喽——”的声音,有节奏,有韵律,特别在早晨温暖的太阳光里,显得红晃晃,亮堂堂。主妇止住脚步,返身。
农家灶头一般砌置两只铁锅,靠外边的叫外锅,靠里边的叫里锅。外锅顺手,方便,用得多,早饭晚饭用外锅,上午十点来往,炒菜用外锅,炒好菜,洗净,倒米下水,做中饭,还是用外锅。好像外锅是大户人家的丫环,什么事情都让她来做,而里锅是个闺房小姐,难得帮衬一下也怕扭伤了腰。不知为什么,外锅经常用,重活难活一肩挑,倒是筋健骨健,油亮光光,里锅难得用一用,却病恹恹的,外层的表皮还不时脱落。那天因为时间急,主妇用里锅炒了一个青菜,却惊奇地发现锅底旁边有一细小的裂缝,还隐约看到灶膛里的火光,结果一碗青菜炒得满是烟火气,不好吃。
于是,今天早晨主妇便放下篮子,拔出里锅。
补锅匠正在斜对面的场地上摆开架势。煤炉比家用的大一圈,下面有个洞口,对接风箱那里伸过来的管子。硬柴木块点燃,拉几下风箱,火苗直往上蹿,放入焦煤块,一股时黑时白的烟雾袅袅而起。补锅匠扭一扭头上灰黑绒布的鸭舌帽,坐下,再拉几下风箱,见有细小的火苗从煤块的缝隙里钻出,停止。稍稍侧过身子,左手边已排列着五六只需要修补的铁锅,大的小的。大的是灶头上的,小的是烧煤炉用的。还有人陆续拿过来,排列在后边,就像早晨到食品站买猪肉,不能插队。来补锅的不会是专门某个人,他们面盘子有大小,鼻子有高低,嘴巴有宽狭,可是,在大家眼里几乎没有什么差别:黑黝黝的面孔,黑赤赤的手,包括手心和手背,裸露的脚踝也是黑乎乎的。穿一身深青色或黑色外套,外套上或多或少有被铁水烧穿的小孔。话语不多,手脚协调,动作熟稔。整个人,与他要修补的铁锅,黑乎乎一片,非常协调,还有点相得益彰的味道。
煤炉里烟雾少了,深处已经发红。补锅匠拿一支手柄如钢笔粗的铁针,在铁锅的破裂处敲击,叮叮当当,有点像现在的打击乐。在敲击中豁口逐渐变大。一般到鸽蛋大小就停下来。那一排破锅敲击不到三分之一,补锅匠仿佛一激灵,转过身把一个U形的小坩埚插入通红的煤火之中,添一点煤,然后用铁钳把碎铁片(从废弃的铁锅上敲下来的)放入坩埚中。拉风箱,火苗呼呼地向四周发散,铁片慢慢地软塌下来,沉没下去,熔成一汪橘红的铁水。补锅匠撩起衣袖管,擦去额上冒出的汗珠,轻轻咳嗽一声,然后“噗噗噗”,吐些唾液到手上,双手搓一搓。
是显示手艺的时候了。
补锅匠用专用的铁钳,夹住一短柄半圆小勺子,把浮在铁水上面的青黑色杂质捞去,坩埚里的铁水如落山时太阳的颜色,红得纯净。补锅匠左手托一块圆形棉垫子,棉垫子上放一层柴灰之类的东西,舀一小勺子铁水,放在上面,成黄豆大小的橘红火球,火球从外面豁口边沿透过来,右手迅捷拿过一段布柱子(由棉布紧紧绕匝而成,一般四分自来水管精细),用力在旁边的一块小铁板上拧一下,然后紧按住火球,顿时,一蓬火向四周跃起,像初开的月季花。待铁水由液态变为固态时,才能放手。刚放手,还能看到补丁处还带有点红色。补锅匠对准那点红色吹一口长气,红色马上暗下来。就这样,一粒一粒的铁水球补过去,直至把豁口补严实。待冷却后,用砂纸擦磨一会,尽量使补接处平整如初,最后抹上一些黄泥浆。我至今都没有搞明白涂黄泥的作用,是解除新铁的腥味么?还是相当于淬火?
补锅匠,就其社会地位,好像要比木匠、裁缝等小手艺者低一点。这大概与他们走村穿巷,风里来雨里去有关;或者是他们浑身黑铁墨拓的缘故。有一个湖南花鼓戏叫《补锅》的,讲高中毕业的兰英姑娘,看上了补锅子的同学小聪,两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是,兰英的妈妈就是不同意,觉得补锅的低人一等,“嫁女莫嫁补锅匠,一脸墨黑像团炭”。恰巧,家里的锅子坏了,兰英的妈妈没法子,只好叫来补锅匠小聪。兰英利用这个大好机会,经过一番巧妙设计和说辞,终于把妈妈的思想做通了。其实,大多数补锅匠,尽管一脸墨黑,浑身脏兮兮,但心灵手巧,由于经常奔波在外,往往见多识广。有的补锅匠会特别告诫主人,补好的锅子,炒菜可以照常,但端出来刮锅屑灰,要留神,补缀处的外部是挤在一起的铁疙瘩,刮到那里,不要太用力。
主妇从自留地里拿了菜回到家,自家的铁锅补好了,揩去黄泥浆,见补得严丝合缝,不免称赞几句。她向补锅匠谈起关于“丫环与小姐”的困惑。补锅匠的建议是,“丫环小姐”轮流做,这样不至于一个忙煞,一个闲煞。如果闲煞,就容易变坏。
补锅匠的话说得不错,细细想想,还有点生活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