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退出短视频了。”接受采访时,汪品先对记者突然说道,记者猛地有点愣住了。随即,他详细解释道,“我想在科普这件事上刹车了,在最辉煌时潇洒地退场。”
这位生于上海的院士今年87岁了,他的身上有太多传奇。他曾以82岁高龄深潜南海,推动中国海洋研究诸多“首次”;也曾用3个月的时间以科普俘获百万粉丝,成为B站“百大UP主”。
科普老顽童、深海勇士、被弹幕包围的爷爷……听到这些标签,汪品先端坐起来,语速快了几分地说:“我只是个科学家,别的什么也不是。”在接受专访时,汪品先敏感地关注着时间,超过20分钟后他会问一句还有几个问题。“什么都能慷慨,唯独时间不能慷慨!”他争分夺秒,用言行诠释着:雄心仍在,人心不老。
长与短:深海浅说的冒险
“爷爷好!”“来上课啦!”点开汪品先的视频,首先涌入眼中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弹幕。出镜时,这位眉发花白的老者爱穿白衬衫,天凉时就搭配上深色毛衣和西装外套。他端坐着,精神奕奕,条理清晰,讲到激动处总要举起一只手比划几下。
2020年末,汪品先在抖音实名注册了个人账号,他成为第一个在短视频平台开设主体账号的中科院院士。次年6月,他又正式入驻B站,短短3个月粉丝数就突破100万。“百慕大三角的传说是真是假?”“马里亚纳海沟底下有什么?”“海枯石烂真的存在吗?”“加勒比海盗为什么出名?”……两年来他更新了80多期视频,最高一期播放量突破400万。
“我找到了跟年轻人对话的方式,要讲故事。”汪品先自豪地说道,“只要让我讲感兴趣的、新鲜的东西,精神自然就来了。”早在10多年前,汪品先就参与主编了《十万个为什么》海洋分卷,近3年他又出版了《深海浅说》等科普读物。“我的书是闭关几十天,白天黑夜地熬出来的。”
在信息爆炸的“快餐时代”,许多人觉得短小精悍才是王道,另一些人对这种看法嗤之以鼻。而汪品先觉得:“这个时代,说长话就是败笔。长话短说、化整为零,让年轻人愿意看,那是天大的好事。”在他的科普书籍中,文章被分成一段段小故事,适合大家在碎片化时间里阅读,“甚至适合在洗手间里读”。他在B站发表的视频大多时长近5分钟,在抖音和微信视频号发表的视频甚至仅有50秒。
几分钟转瞬即逝,但科普的影响却在这分秒的积累中聚沙成塔。在汪品先视频的评论区,许多网友留言说:“汪院士,我是您网络大学的第一批学生!”一批“课代表”会自发地总结每一期视频的知识点,跟数万网课同学激烈讨论。这让汪品先十分欣慰,他期待着自己传递的科学精神能影响青少年,某天他们会想起“曾经有个院士爷爷说过这样的话”。
快与慢:分秒必争的人生
在同济大学的校园内,常有一道这样的风景:一位年过八十,头发花白的老教授,风雨无阻地骑着他的老式黑色自行车来到校园,每天七点半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一直待到晚上近十点。有人出于安全考虑劝说他改成步行,他却爽朗地说:“我习惯了,骑自行车能比步行节省十分钟呢。”
汪品先的生活总是这样,争分夺秒。2017年,他被查出患有前列腺癌,在医生的督促下将作息调整到了现在的模样,此前他甚至习惯工作到十二点。每天他都会记录已完成的事情,反思当天的时间利用效率,然后规划第二天应做什么。他笑着打趣道:“别人年底算钱账,我年底算时间账。计算出差多少天、出国多少天,甚至于编排个人当年的‘十大新闻’。”
一头扎进海洋研究四十余年,汪品先见证了太多“首次”。24年前,汪品先登上“决心号”大洋钻探船,作为首席科学家参与首次由中国主导的国际大洋钻探计划。那时他感慨:“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成为一名海洋地质学家。”12年前,他又迎来一件人生大事——主持我国海洋科学首个大规模的基础研究计划“南海深海过程演变”(南海深部计划)。研究持续的8年间,他统管700多人次,30多个实验室,使南海进入国际深海研究前列。
分秒必争的背后,是“出手太晚”的遗憾。在“决心号”钻探船上,当时63岁的汪品先是船上最高龄的。他不止一次向公众提及:“我拿得出手的东西基本是在60岁之后做出来的。我的生命已经走向倒计时,什么都能慷慨,钱也能慷慨,唯独时间不能慷慨。”
今年夏天,汪品先想在科普这件事上刹车,在最辉煌时潇洒退场。不同媒体都曾向他抛出签约的橄榄枝,但他一一谢绝了。“做科普是一种手段,过去为了海洋科学发展,现在为了科学文化普及。我不靠科普吃饭,我就是一个做科研的人。”
前年85岁生日那天他为自己制定了一份五年计划,“科普、科研、回忆录”是计划的三个重点阶段。如今已经过去一年半,是时候迈入下一个台阶,告别科普回到科学上来。“不过我录视频都是‘批发’,一次录好多个故事,然后由科普组加工成许多短视频后,陆续播放。”因此他“刹车”以后不会就在网上消失,只会发现衣着不对:天热了他还穿着毛衣。
深与浅:雄心不老的传奇
“200米以下的海洋没有一点阳光,这是一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没有机会看到的世界。我们用光照亮了一个永远黑暗的世界。”
2018年5月,作为南海深部计划的“导演”,82岁的汪品先搭载“深海勇士号”载人深潜器,下潜到1400米处的南海深处进行科考,在9天内完成了3次下潜。
第一次下到南海深处,汪品先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层层叠叠的冷泉贻贝群,各种各样树枝状的珊瑚林组成一派瑰丽奇象。“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般,太美了,这就是我研究的深海啊!”
每次深潜长达八小时,汪品先需要一直趴在深潜器的窗口看。“这是很累的,姿势也很难看,像蛤蟆一样。但是你看不够,因为那个机遇太难得了。”那次深潜带来了突破性发现,“深海勇士号”在南海首次发现“冷水珊瑚林”,航次后他就组织了科研队伍,还帮助上海自然博物馆办了“深海园林”展览。
“南海深部计划”完成之后,他的兴奋中心就转移到“科学与文化”上来:前年开了课,今年还要出书,都是为了在科学与文化之间搭建桥梁。近来网站上播放他评论“达尔文与华莱士”“爱迪生与特斯拉”的短视频,有人觉得这类题目离海洋太远,“不适合他来讲”。汪品先不回答,只念了两句“诗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德育崇尚信仰,科学贵在怀疑。”在去年出版的《科坛趣话》中,他试图厘清科学、科学家与科学精神。“科学家可以是可爱的,一边开玩笑一边工作,平易近人的。”他希望以身说法,重塑大众对科学家深不可测,只可远观的刻板印象。“不要将院士和科学家捧得太高,认为他们什么都行,这反而不利于科学发展。”
他也在思索着科学文化的塑造与创新。他喜欢旅游,尤其喜欢历史古城,每年都会在忙碌的工作中挤出时间去别的城市待几天。他去洛阳瞻仰唐朝的大佛像,赴泉州造访元朝的古海港,至太原参观前朝的钱庄古迹。在他眼中,文化是科学创新的源动力。先人留下的文化遗产该如何与现代科学连结融合?中国科学应有何种独具一格的文化?穿越厚重的历史痕迹,汪品先仍在思索。
新的一天,汪品先依然早早来到办公室,依然亮灯到夜晚。他伏案专心地工作,85岁向着媒体许下的生日愿望有时还会突然在脑海中闪现——他还想搞研究到90岁。毕竟,“相对于南海来说,汪品先还是个小孩嘞!” (新闻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