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外面的世界

  | 小娟 文 |

  那天,我从医院出来,登上了210路公交车。

  深蓝色的车厢里很清冷。我环视四周,快步走到自己习惯的座位——车后部一个靠窗的位置。调了个舒适的姿势,放下背包,长舒了口气。天色灰暗。我蜷缩在座椅上,放疗后产生的困倦一阵阵袭来……

  “娟娟,”有人在耳边悄声叫我的乳名。

  “爸—爸!”我惊喜地喊出来。

  “车厢好宽敞啊。”爸爸前后扭头东瞅西看。

  这时,我发现太阳出来了,刚才铅灰色的乌云好像镶上了一层金边。爸爸穿件紫白相间的格子西装,每个白格子都反射着光,亮得晃眼。他的面庞也放着光,看到我,从内心绽放出轻柔的微笑。

  我像被一股外力弹起,所有的疲倦都跑光,一把抓住爸爸的手,仰头望天。啊,上天终于给我机会了。

  “来,爸,我带您去看外面的世界。”

  爸爸一辈子活得讲究。爱干净,爱花草,爱旅游。对女儿更是溺爱。我干什么家务他都不让。总是说,我来我来。水果削了皮递到我手里,连吃完的果核他都等着去扔掉。我妈说,你就惯着吧,惯得什么都不会干,以后嫁了人怎么办?

  出国的时候,他要送我到机场,我没让。他送我下楼,披着的外衣从一侧的肩膀垂下来,眼睛躲着我,又不时地瞄我一眼。我没哭,反而笑了,轻松地说,爸,等我安顿好了,有机会就带您看外面的世界。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娟娟,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会打扫卫生,给你做饭——”

  “您好好保重身体,”我打断了他,“等着我来接您。”

  他拍拍胸脯,“我能活百岁呢。”

  车驶过狮门大桥,便是史丹利公园——加拿大最大的市内森林公园。我拉着爸爸的手走进去,迎面就看到迎春花。金黄色的花瓣很小,一个个摇头晃脑野生野长,仿佛向人们展示着生的自由和快乐。不远处是繁密的杜鹃,玫瑰色、鲜红色、暗红色的花冠模样华贵。再往前,早樱也开了,粉的像霞,白的像雪,如少女般娇嫩妩媚。天穹飘着蓝色的云。爸爸腰板挺直,漫步在花丛里,眼角透着笑纹。

  沿着树丛的小径我们向上攀登,爸爸走在前。我专心致志地观察,他没有气喘,健步行走。我很欣慰,想着就这样永远陪着他。

  然而,心里一阵抽痛。有句话,一直像刺扎在心头。我想说,可喉咙好像被什么哽住。淡绿色的阴影里一根长长的柳枝伸出来,上下摇动。我犹豫了几秒,父亲已经走远了。我拨开柳枝跑了几步,追上他,并排往坡下走去。

  钻出森林,辽阔的太平洋“嚯”地展现开来,宛如老天抖开了一面蓝色的绸缎。海鸥在低空画着符号。海浪被风推着,层层叠加,一波高过一波,翻滚着涌向岸边,最后在岩石上“哗”地一声,撞击出壮烈的水花。

  爸爸好像有些激动,紧跑几步来到岸边,脚插进浪里,时而走走,时而停下。然后抬起头,眯起一只眼,另一只却闭着,像是在对着远方的什么目标凝视。

  我记起出国前的那个夏天,父亲带我去北戴河旅游,我俩背靠背地坐在海边。浪花溅起来哗哗地响,打湿了他的裤脚我的裙子。他一只手放在眉梢,也是这样凝视,仿佛要一眼看穿大海的对面。他没有转头看我,但嘴里却轻轻说,孩子,国外如果生活不行,就回来,还有爸爸。

  就是这句话一直支撑着我,无论在国外如何艰难。

  一朵白云飘至,宛如天使的翅膀掠过大地。天海连成了蔚蓝,细细的碧浪拧成了一缕缕的思念。

  “爸爸,”我鼓了鼓气,想说出那句话,但张口吐出的却是,“我带您去看枫叶吧。”

  剑桥路是世界著名的枫叶街。这里不是居高临下层林尽染,而是让你置身在枫叶满林之中。立于街道两旁的枫树高大,枝干呈弓字形,从左右两边向中央探伸,宛如久别相逢的情侣迫不及待地扑向对方,茂密的叶子在树尖处交融,搭成一座巨型的火红长廊。风吹来,枫叶就像情侣分离,缠绵着在空中徐徐旋转,打着圈,一片落向这边,一片落向那边。

  我捡起一片枫叶,交到爸爸手上。暗红色的叶根如血脉,根根呈辐射状向中心延伸。叶子的五个角微带枯黄,父亲用手摩挲。叶子映着爸爸的脸,夕阳照着枫树。

  我留意到父亲隐忍的忧伤,扬了扬手,“走,爸,还有雪山呢,您不是喜欢爬山么?”我指着高斯山,那可是著名的滑雪胜地。在那儿,可以看到巍峨的雪峰,镜面般的雪墙,直插云霄的碧绿雪松……您不知道,雪山有多壮观,简直就像身临天堂。爸爸轻轻摇摇头:“不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不!”我紧紧揪住父亲,“我要带您看遍外面的世界。”奇怪,他变得很小,瘦弱如少年,冰凉,僵硬。“春到了看花,秋来了落叶。挺好。”他滑出我的手掌,目光里散溢着彻底的安宁。

  “爸爸,”我眼含泪水,追在他的背后。我说过带您看外面的世界,陪您至百岁,可我……心里的那根刺在纵深,伤口在胀裂。疫情这三年,时间和空间变得模糊,密不透风。似乎什么都发生了,又什么都没发生。

  “爸爸,对不起,”我急切地喘着气,期待看到他那温和的眼神。

  可身边,再也没有了父亲。只有路口的风,呜呜地叫。

  “这位乘客,请醒醒,”巴士司机拍我的肩膀,“你已经坐到终点站了。”

  我猛地抬头。窗外,雪下大了,漫天飞舞。有个雪片落在我座位旁的车窗上,紧贴着我。凛冽的风吹得浑身战栗,它却抗拒着不舍离去。

  我伸出手指,隔着玻璃抚摸它。雪花突然抖了抖,飘向远处那白雪覆盖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