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在东海岸

  | 曹梦雨 文 |

  那是我在加拿大的第一个冬天,在哈利法克斯,我,一个无锡人,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撞进了东海岸的大雪里。

  暴雪过境之后,街道边累积的雪,竟有一人多高,出门就像行走在战壕里,两侧是高高的雪墙,中间刚好被铲车铲出了一个步行道的宽度。这时候,上学坐公交车也是痛苦的,到站停车,打开车门,迎面是一堵占据整个车门的雪墙。面壁,无处下脚,有时要坐过两三站地,才勉强找到立锥之地。但我喜欢暴雪之后的宁静,忍不住地,扑入后院松软的雪海里,人瞬间被淹没,我享受着前后左右上下全方位包裹的感觉,听雪在周围簌簌的声响。猛一个起身,周边是一片纯净无声,未经打扰的白的世界,让人陡然生出不忍。

  待到雪融化得更多了些,我便可以和老顾步行出门去了。初来异国,是他教我如何看超市标签,教我如何在网上付电话账单,教我各种省钱的方法,甚至如何用热锅炒菜也是他教会我的。他一边麻利地切菜,展示着专业的刀工,一边颇为不屑地告诉我,他曾经认识的纨绔子弟们,生活能力都比我强上百倍。老顾是我租房时偶然认识的室友,他问房东的第一句话是:“冬天扫雪是我的责任吗?”责任这个单词,他特地加重了语气,那时还是夏天。几个星期后,他尝着我烧的红烧肉说,好吃!

  我们总是步行去超市买菜——这是他省钱的方法之一。一边走一边看雪,看路灯上的雪,树杈上的雪,看雪如何反射出晶莹的阳光。他自嘲,比自己头皮还锃亮,他又大又圆的脑袋上,早已没有了半根青丝,他说:“不用洗发水,能省钱,挺好。”

  走着去买菜,也得走着回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融雪里,鞋子袜子便湿透了。我手上的袋子,承受不了重量,几个梨滚落出来。我们便干脆一屁股坐在雪里,大笑着把梨分着吃了。我时常对他说,你干脆回国算了,再也不用省钱了,为此,他总是沉默,不置可否。

  伊是上海人,曾经是家底殷实的“公子哥”,来到加拿大后颇过了段挥霍无度的快活日子,在温哥华飙过豪车,在多伦多和原住民大打出手。惹的事情多了,忍无可忍的父母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回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继续过锦衣玉食的生活,要么切断他的一切经济支持,任他在加拿大自生自灭。于是,老顾上了法庭,申请了个人破产,十年未曾回国,当过帮厨,端过盘子,倒卖过二手电子产品,仔细而认真地生活在加拿大社会的夹缝中。当然,曾经染得五颜六色的脑袋也终于成为了不毛之地。不知道,他这样一个曾经过着奢侈生活的人,又是经历了怎样的冬天,才成为那个箪食瓢饮,在雪中与我分梨吃的中年人。

  我们就这样走了一整个冬天,看着雪墙一点点融化成一个个高高低低的雪疙瘩。看着教堂门前的巨大诡异的雪堆,先是露出了一个车灯,之后是一个轮子,再慢慢出现了皮卡的形状……我们行走的这个冬天,似乎漫长得没有边际,那雪也似乎从未曾真正地融化过。

  但老顾终究还是回国了。就在回国的前夜,滴酒不沾的他破天荒地和我干了几杯威士忌。我这才知道,他因为个人破产,无法申请身份,十年来都是花钱给中介打擦边球延长的工作签证。签证的时效一次比一次短,终于到了续无可续的地步。我开玩笑说终于不用努力了,他可以回国过富豪的生活了。他却干完杯中酒,脸红脖子粗地跟我说:“哥们,你等着,过几年我还回来。”此时,窗外是漫天的大雪,雪太大,我无法相送。于是,十多年未曾回国的老顾,终是被一场豪雪送回了国。那临别的豪言,透着岁月的疲惫,掉在雪地上如重重一击,让我一直记得。

  在东海岸的日子里,我不停搬家,转徙盘桓于不同的街道和陌生的房子,只有雪是旧时相识。我曾经在纯白的海边,寻找被雪覆盖的贝壳;曾经在一个下午,和一条狗在大雪中满头大汗地寻找一个第一次被抛出的球;也曾经在某一年的最后一天,零下20摄氏度的风雪中,独自等待一辆可能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接驳车。

  老顾走后,我又搬回了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房子,搬到了他的房间,透过后院覆盖的大雪,遥望他曾经看过的那些夕阳。也在这里结识了丹尼,那个住在地下室的单亲父亲,和他一起铲了雪,后院的雪真多真厚,像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但一想起老顾说的铲雪的责任问题,就不免会心一笑。铲完了雪,圣诞也就来了,丹尼将一把胡萝卜均匀地撒在门前的薄雪上,我问起来,他竟像个孩子一样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要替圣诞老人喂喂驯鹿。”

  也是在那个冬天,我学会了滑雪,明白了雪也有着不同的脾气和个性。有的湿,有的干;有的粗犷,有的细腻;有的迟滞,有的爽快;有的轻盈,有的沉重;有的寒冷,也有的温暖……让人百感交集。我想,人生中终将有一场命中注定的大雪,在等待着我们的抵达。

  再后来,我也离开了,来送我的还是一场大雪。那是在三月初,哈利法克斯还没有入春的迹象。凌晨的天还没亮,我透过机场的玻璃望出去,觉得四周很亮,雪反射着天光,却更像光源本身,眼前呈现出一个清晰的,容易被洞察的世界。

  转机,飞行,共花去了七八个小时,到达目的地西海岸的时候,正好是中午时分。我从舷窗望出去,竟然由衷升起一丝惊惧与怪异的感觉。

  温哥华竟然没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