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窗口

  | 陈雪花 文 |

  最近常常做梦,有一次梦见父亲在窗口看我,那扇窗一会像小时候的,一会像外婆家的,一会又像现在家里的,总之梦中人也恍恍惚惚。醒来,站在窗口,我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孩子小的时候,父亲时常来看我们,总会给孩子买些牛奶过来,还会拎一些家里种的蔬菜和做的食品。父亲来陪孩子玩,和我聊天,每到傍晚时分,父亲就执意要走。我家的房子三室一厅,虽说不算很大,但完全是可以住下的。父亲却坚决不肯,我送他到电梯口,他就让我和孩子回家。

  门关上后,孩子就说想外公。于是我抱着他从卫生间的窗口向下俯瞰。我家住在八楼,透过窗口可以清晰地看到六车道马路正对面的公交站台。看到父亲的身影出现,他步履蹒跚地往站台走去。我指着那个人对孩子说:“快看,外公!”等到孩子看清晰了,欢呼着拍手叫道:“外公!外公!”可是远隔几百米的父亲听不见孩子的叫声。

  窄窄的窗口把父亲隔离到了家以外的世界,庞杂、喧嚣、陌生。

  站台前有两条并排的长凳,是黑胡桃的颜色,由一根根长条组成。父亲并没有坐下,他提着从家里拎菜过来的那个厚实的可以循环使用的环保袋站在人群中,偶尔向上捊一下袖口,看一下手表。

  看着父亲候车的身影,我的记忆就回到了从前。自从我的外婆去世后,每年按风俗只要逢上吃汤圆的日子,母亲前一天晚上就洗好一篮子菜,第二天很早起来就做好菜馅,和好粉面,包出一个个雪白诱人的汤圆。我的外公就喜欢吃这种青菜肉馅的大汤圆,一个小碗只能盛一个。其实喜欢吃这种菜汤圆的何止我的外公呢,我们全家都喜欢!

  父亲也会早早起床,一定把最先包好的几个汤圆给外公送去,四五里路父亲一口气就骑过去,然后马不停蹄赶去工厂上班。外公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点柴、烧水、下汤圆。外公吃着满口飘香的汤圆,逢人就夸父亲好。于是父亲成了那个小村庄有名的好女婿,那时候的他还算年轻,因为我和弟弟还很小。

  吃上父亲送来的汤圆,成了外公年迈以后最温暖的期盼。

  这个期盼也如梦一般温暖了我,等到我结婚以后,父亲按照风俗习惯每逢吃汤圆的日子,必然提前一天将汤圆送到。有时我不在家,回来看到厨房间圆形的碟子高高凸起,揭开白色的纱布,里面放着几个雪白的汤圆,那一刻只觉眼眶有些发热。父亲知道我不爱吃超市里的各种汤圆,唯独倾心荠菜汤圆,于是从不错过任何一个和汤圆有关的节日,他会在很多天前就开始惦记这个节日。

  我有时会怕他来回奔波太辛苦,他从家坐车到我这里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中途还要转车。每次送他走时都说,下次不要再送来了。父亲仍然坚持,他说你母亲在世时我答应她一定要多来看你和你的孩子。父亲每次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抱着孩子也转身离去,互相都不去看对方,也从不说再见。因为怕看见对方湿润的眼睛。

  “妈妈,你看,外公还在站台!”孩子指着站台对我说,先后有两辆公交过去,我看见父亲微微抬起头后又坚定地看往回家的方向。“外公,外公!”孩子趴在窗口大喊,父亲转过头来,当他目光向我们这个方向扫来时,我和孩子激动地举起手向他挥动,可他的目光最终飞越过去,站在8楼的我们有些怅惘。孩子懂事地举起手机给我,我拿起手机,传来父亲的声音,他说,没事别打电话,早点把汤圆煮好,免得时间长了馅不新鲜。

  他拿着手机低头接电话的样子是那样苍老,佝偻着腰。我说,爸,你现在抬头看看我家的窗口!父亲抬头的一瞬间发现我和孩子都在向他招手,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举起那个半新旧的蓝色环保袋向我们热烈挥舞起来。我们把手机搁在一边,用这种方式互相说着“再见”。或许这样的方式真的很好,因为我们谁也看不清谁的面庞。孩子见手机搁在一边,便大声说:“外公,再见!”

  “再见!”父亲的声音有点沙哑和湿润。这个小小的窗口一定安放着父亲的梦,他排除庞杂与喧嚣,在一个白昼的时空里奔波。

  一辆红色的公交车过来,挡住了我的视线。等到启动后,站台上已经没有父亲的身影。

  下一次父亲过来会是什么时候,也许是这个月的最后两天,也许是下个月的月初,但是一定会在吃汤圆的前夕。

  我常常在窗口俯视对面马路的那个公交站台,那是父亲来我家的必经之路。我常常希望在不经意时看到父亲出现在站台,其实一次也没有。于是我也常常看着那个站台上的人们,他们都是别人的亲人,每一个人的家庭都有一个个温暖的故事。人生的光景就像缓缓开动的车轮,给我外公送汤圆的父亲后来也成了我孩子的外公,他依然记得给最亲的人送来那象征团圆和幸福的汤圆。

  后来我和父亲闲聊中得知,就像我透过这个窗口看父亲一样,父亲每次从家里风尘仆仆赶到我家楼下的公交站台,都会先在站台上向这个小窗口眺望,他想象着小窗口里面的笑声,还有飘出来的饭菜的香味,他一定要让自己的心恬适起来才迈开步子。

  窗口,父亲说它曾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中。而今我却梦见父亲在窗口看着我,于是,世界安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