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2版:二泉月·文学

去浒墅关

  | 夏正平 文 |

  40多年前,一个衣长身短的少年,坐着水泥驳船,沿着运河,经过一天一夜的航行,来到了这个叫浒墅关的地方。

  浒墅关是苏州城边一个不大的农村小镇,我来这里,是因为母亲的小叔——我的小舅公,在这个小镇的蚕种场工作。

  母亲时常和我说起这个小舅公。让母亲至今难忘的就是小舅公从部队回来探亲,给母亲带了一把鲜艳、美丽的小花伞。这小花伞也如花一样开在一个孩子的心上,成为她一生最美好的记忆。

  母亲是孤儿。母亲一岁那年,她父亲在滆湖里挖肥田的河泥,突然听到湖里有人呼救,舅公赶紧摇橹过去。最后,落水的村妇救上来了,我24岁的舅公却走了。两年后,我年轻的外婆改嫁,三岁的母亲和大她两岁的大姨,就成为叔叔、婶婶家的孩子。

  母亲有三个叔叔,二叔、三叔、小叔。还有一个小姑。我三岁的母亲分给三叔、三婶抚养;五岁的大姨由二叔抚养。小姑和小叔那时还没结婚成家,则负责照应两个侄女的日常。

  母亲说,江南冬天的风很硬,冰冷的风,锥子一样刺进肌肤里,三叔就把结婚时穿的棉袍拿出来,让三婶改短后给我母亲穿,穿着黑色棉袄的母亲行走在江南的田野上,远看像一团滚动的煤球。

  田野里,黑瘦黑瘦的小姑带着两个侄女割猪草,她先把两个侄女的草篮割满了,再给自己割。

  乡村的夜色里,常有一阵阵丝竹声从远远近近的村庄里传来。小叔年轻英俊,是这些乡村草台班里的主角,每当有人邀请小叔去唱戏,小叔就会驮着小侄女去看戏,最主要的,能让小侄女也能吃上一碗白米饭或是一碗手擀面的宵夜。

  后来,她小叔离家去厦门当兵,再后来转业到浒墅关工作,母亲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她送小叔去浒墅关时,她和姐姐一路哭着回来……

  因此,浒墅关,这个遥远的地名就留在了我心里,想到这地方,就不由地想到一个身材颀长、容貌英俊的人——我的小舅公。

  大概是我十二岁那年,舅家村里的水泥机驳船要去苏州。去苏州做什么,我已经记不大清楚了,我二舅婆笑问我,你要不要去苏州?

  当然要去。

  二舅婆——母亲的二婶慈爱地笑着看我,就这个样子去苏州城里?我拖着两条鼻涕,头发一直拖到耳根,蓝布的衣服还有几块地方是破的。但那时,我还不懂丑美,才不管自己这副邋遢模样。二舅婆笑了,笑起来特别好看,她找来一件书生舅舅的衣服给我。书生舅舅比我大,已经在读高中了,他身上只有一件不破的衣服,于是,我就穿了他这件长褂登船出发了。

  驳船停靠在舅家门前的河埠船。我急不可待地跳上船,水泥船船身晃了晃,二舅婆急得喊,当心!

  船老大是舅家后村的许师傅,敦厚朴实。二舅婆叮嘱了几遍,一定要照看好我,不能在船上乱动,晚上不能冻着,到苏州浒墅关后,一定要亲手把我“交到四宝的手上。”

  四宝就是小舅公的名字。我舅公叫扣宝,二舅公叫听宝,三舅公叫三宝,浒墅关的小舅公就叫四宝。

  驳船犁开绿水沿着运河一路向苏州驶去。

  我们是在无锡的清名桥下住夜的。这是我第一次去无锡,也是第一次看到城市的样子,现在只记得马路上的自行车河流般流动,水一般地淌过我这个农村少年的心头。

  这夜,我就住在船舱里。

  船头有一个船洞,揭开圆圆的盖子,钻进洞里,里面漆黑,铺在舱底的腐草和船工的脚臭有些呛鼻。但这夜,枕着汩汩的运河水睡得特别香甜。

  到浒墅关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船停在浒墅关的河岸边,安安静静的一个小镇,和我们小镇一个样子,也有桥,河岸两边都是人家。

  许师傅把我交到了小舅公手上。那时小舅公年纪还不大,黑黑瘦瘦的。我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他也上下地打量着我,就这样看着看着,他突然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叫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说,这是杏仙的儿子,我的外甥,都这么大了。

  记得很清楚,小舅公家就住在桥边不远的蚕种场宿舍里。两间低矮的平房,白墙黑瓦。屋里,家具不多,一台蝴蝶牌的缝纫机放在墙角,上面铺着白色的桌布,整理得干净清爽。但等我进入他们的房间后,眼睛蓦然一亮,我听到一声声清脆的鸟鸣。他们房间的窗台,竟然用细竹篾隔出一个鸟笼,里面养了十几只羽毛翠绿、嘴喙嫰黄的小鸟。它们在窗棂间跳跃着、鸣叫着,小小的房间,突然变得明亮,鸟语花香。

  小舅婆给我做了猪油馅的团子吃。猪油馅的团子,白白净净,甜是甜来糯是糯,这是我吃到最好吃的团子。

  小舅婆说,乖,你多吃点。

  我听不懂苏州话。宜兴和苏州都在太湖边,说的都是吴侬软语,但宜兴话和苏州话截然不同,少年的我根本听不懂。不,我还是听懂一句的,“四宝,明天带外甥去动物园看看猴子、老虎去。”

  小舅婆懂孩子的心思,哪个孩子不想去动物园看老虎、狮子呢?

  现在,已经不记得去苏州的路了。只记得浒墅关去苏州城已通了公交车。小舅公花了两毛钱带我去了动物园。

  我看到了老虎、狮子、猴子,好像还有骆驼、马、长颈鹿……

  后来,许多记忆都被删除了,但一幅模糊的画面却越发清晰起来:晕黄的灯光下,戴着老花镜的小舅婆踩着缝纫机,赶制一件栗色的灯芯绒外衣,“踏踏踏”的缝纫机声,应和着乡村少年的鼾声,在江南小镇的夜色里回响。

  今天,大雨,我莫名地想念浒墅关。

  时间如水般流过,40年多年了,从青丝走到白发,我才又一次走进浒墅关。

  小舅公、小舅婆早已离开这个世界。记忆中的浒墅关镇已变成城市的一部分。我把汽车茫然地停在路边,已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旧时痕迹。

  我问路边的行人,这里是浒墅关吗?路人回答:大概是的。是的,路人也不能肯定,因为这里已改名苏州新区。

  在百度导航里搜索下,居然还能找到小舅公的单位:江苏省浒墅关蚕种场。

  今天是江南入梅第一天,瓢泼的黄梅雨激打车窗,我循着导航的指引,走进一条山间的小道,透过窗玻璃终于看到几幢破破烂烂的旧房,挂在斑驳旧墙的门牌上,白底黑字的几个字突然让我的眼睛模糊了:江苏省浒墅关蚕种场。这就是我小舅公工作过的地方,这里面还留着他的气息。

  这几幢旧房,这一块已被时间剥蚀得灰暗的门牌,就是我念想里的浒墅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