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蘭鸽 文 |

　　成年以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我常常做一个有关四季豆的梦。

　　四季豆，是菜豆的别名，扁平的绿色身子，长约十几厘米，尾部有点像针尖。它是很多人爱吃的家常菜，但在我们集市的菜摊上却是不畅销的，因为它不适合我们这个地方人的味蕾。尽管如此，我们全村的人却都对四季豆有着深厚感情，他们不爱吃四季豆，却爱四季豆。究其原因，要说到十多年前，那时候，村里新开了一个罐头厂，罐头厂的原料就是四季豆。

　　十多年前，村里的年轻人都到外地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基本都是小孩和中老年妇女。那时候乡村还没怎么振兴，镇里只有零星几个小厂，小厂只招收一小部分身体健康的中年妇女。罐头厂就在这个时候开起来了。这吸引了附近村子无所事事的留守妇女，罐头厂半点不用愁没有工人做工。老板也好说话，允许村民把四季豆拿回家掐，掐完再运到厂里，没有车子的村民，老板还会亲自上门来收。工钱是没有多少的，满满一大麻袋的四季豆掐完才一两元，而即便手速快的妇女掐完一袋也要一两个小时。但村民们都很高兴，尤其是我母亲。按她的说法，除去做家务的时间，她每天能掐五六袋，算下来一个月能挣两三百呢！活儿又轻，只需把四季豆的两头轻轻一掐，连几岁的小孩也能做，而且，还不耽误与邻居们话家常。于是，村里临近的几户人家总是聚在一起，嘴里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谈笑之间，一袋袋四季豆就被掐好了。凭良心说，母亲是真的勤快，我常常在晚上十一二点还看见她在柔弱的灯光下掐四季豆，那黄色的光线映射在母亲的脸上，看起来皱纹都淡了不少，带着一种满足和欣悦。

　　这一段回忆对于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村民都是美好的。对我则不然。那时我还在读高中，放暑假母亲会要我和她一起掐四季豆。这活儿确实不费劲，但我却做得心烦意躁。因为我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因掐四季豆而断了，手指头又酸又痛。而且我动作慢，母亲掐一麻袋四季豆只需一两个小时，但我却要三四个小时，真正的“钱少事多”。最让我崩溃的是，这个工作抢走了我的暑假：为了掐四季豆，我连门都没出去过，更没有时间约朋友玩。对此，我也曾多次抗议，母亲却总是充耳不闻。只要见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她便会扯开嗓门催促我：“你快掐呀！你加快点速度，一个月的伙食费就有了！”我的暑假就这样在母亲的聒噪声和四季豆的豆腥气中“荒废”了。

　　如果四季豆带给我的回忆仅仅是这些，是不足以长时间进入我梦中的。四季豆的豆腥味太浓，浓到在梦里也化不开。那个梦，是2009年的炎炎七月，是一麻袋一麻袋的四季豆，是母亲对我说：“你别哭了！快出来掐四季豆！”是满脸泪痕的母亲，坐在豆堆前，飞快地掐掉一根根四季豆的两头……

　　时间回到2009年的春天，那时春节刚过，学校开学了，我迎来了高三最后一个学期。当我踌躇满志地奋战高考的时候，家里却迟迟不给我学费和生活费。我催促了好几次，每次都说过几天，最后，母亲在电话那头低声对我说：“你爸爸赌博输了好几万块钱，我不能再供你读大学了！你读完高中就去打工吧！”那天晚上，我哭湿了枕头。没多久，我就跟学校办理了休学手续，学校允许我在家学习，只需在高考那天到场考试就可以了。我从学校回到家，又是摆脱不掉的四季豆。天知道我有多恨它。而我不但恨四季豆，还恨母亲，恨她在这个紧要关头对我说这样残忍的话，恨她不把家里的变故跟哥哥妹妹透露一句（哥哥妹妹因为没考上重点高中已经出去打工），理由是怕他们跟父亲的关系闹僵，单单对我一个人哭喊。在一袋袋的四季豆面前，她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地跟我数落父亲的不是，一遍遍重复她这半辈子过得有多心酸，边说边抹眼泪。而最让我破防的是她的这句话：“你虽然不能读大学了，但也不能放弃学习，该学习还是要学习的！”我火气腾地一下就上来了，很想冲她吼：“学什么学！你让我学什么学！”但眼睛看到她红红的眼眶，心里又不忍，于是一言不发用尽力气掐断手中的四季豆。

　　后来，我参加高考了。后来，成绩出来了，450分，当时好像刚达二本线。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如果没有这个休学事件，我有信心考到一本的。但那又怎样？即便考了一本母亲也不会让我读大学吧？去领高中毕业证那天，我见到了久违的同学们，他们有的开心，有的失意，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只有我没有。我还在班主任的脸上看到了惋惜的表情。这一切让我那故作坚强的心一下子破防了，从学校回来，我一直躲在房间里哭。母亲正在走廊上掐四季豆，听见我的哭声便过来敲门，但她说的话让我一下子爆发了，她说：“你别哭了！快出来跟我掐四季豆！”这句话成了导火线，我终于忍不住跟她吵了一架，那是我长这么大以来跟母亲发生的最激烈的争吵，我口不择言，把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统统说了出来，还说了很难听很伤人的话。而最后让争吵平息的也是四季豆：在我说出那些伤人的话后，母亲先是蹲在墙角掩面而泣，哭了一会儿又走回豆堆前，呜呜咽咽地掐四季豆……我也便没了和她争吵的心情。第二天，我坐上了通往上海的火车。

　　从那以后，母亲在我面前总有点“卑微”，她常常欲言又止，小声小气，连关心都小心翼翼。而我困在那个四季豆的梦里无法自拔，那浓烈的豆腥味每每想起都让我窒息，然而，每当我起了怨恨的想法，梦里就会出现母亲掐四季豆的场景，她一边哭一边掐，没完没了……不知怎么，一到这里，我就怨恨不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经历了越来越多世情的冷暖，也明白了一些道理，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艰难。

　　后来，我结了婚生了子，有一天我对母亲说：“我想自考汉语言文学，你能不能帮我带下孩子？”母亲二话不说放下手中的工作，来到我身边。当我第一次自考成绩出来，当她得知我四科全过的时候，她笑得比我更开心。

　　我现在很少梦到四季豆了，还爱上了吃四季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