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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为《梦萦古皇山》排版时,发现有关无锡西仓的文章中缺少配图,总感到美中不足,于是,就想去西仓拍些照片。
西仓,我30年前曾去过,感觉它位置偏,想经过这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该是断垣残壁了。
那天上午7点钟,我由金城路右转进入乡道,不远处就是蔡余生的烟酒店,上次经蔡德新介绍已与他见过一面。我停好车后,先向他了解民国著名文学流派鸳鸯蝴蝶派创始人徐枕亚(1889—1937)在西仓与陈佩芬的情感纠结。巧得很,老蔡对这段历史很清楚,因是与他家族有关。
先得从书法家蔡廷槐说起,蔡廷槐(1830—1895),字筱泉、面三、荫庭,号荫亭,别号古皇山樵,同治附贡。蔡廷槐擅书法,尤精行楷,是晚清著名书法家。钱基博先生为其撰写《荫庭先生附铭竹先生家传》。廷槐有两个儿子,长子瑞勋,幼子绳烈。蔡瑞勋(1853—1904),字铭竹,号筱庭,附生。蔡瑞勋有三个儿子,长子长基,其女儿蕊珠嫁徐枕亚。次子隆基,字君弼,太学生,生于光绪二年(1876),卒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卒年30岁。隆基的夫人陈佩芬,娘家是羊尖镇大户人家,生于光绪二年(1876)。陈佩芬在夫君去世后与家庭教师徐枕亚相恋,她比徐枕亚年长13岁,时值清末,他们的“出格”行为自然遭到全族人的反对。
难能可贵的是,蔡氏家族对徐枕亚在西仓任教期间的工作持公允之态,由人作媒,将蔡蕊珠嫁与他。蔡蕊珠是蔡余生的堂姐,自小父母双亡,由婶娘陈佩芬抚养成人。婚后,徐枕亚带着妻子离开西仓,将与陈氏的相恋化为《玉梨魂》。蔡蕊珠虽出身名门,但温柔娴静,勤俭持家,夫妻情笃意厚,惜天不假年,她不久就病故了。蕊珠逝后,枕亚易名泣珠生,撰《悼亡词》一百首、《亡妻蕊珠事略》《蕊碎珠沉记》《杂忆》三十首、《鼓盆遗恨集》等。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唐韦庄诗),陈佩芬心中的情结无法解开,于1913年香消玉殒 ,年仅38岁。她的儿子如松生于1898年,肄业于中央法政大学,曾任福建、浙江省官产处科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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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老蔡后,我来到西仓大桥,映入眼帘的是一长溜6间临河木楼。30年前,我曾在此拍照,当时是全木结构,如今,已有水泥墙壁,铝合金窗户夹杂其间。见大门开着,我想进去拍照。这时,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老妇人(租住户)紧走几步,“嘎吱”一声,拒人门外。我扫兴而退。旧时街镇上,临河店铺都是如此形式,一半筑在河上,靠木桩支撑。在西仓古镇,此类建筑物零星尚存。这房子土改时分给马姓人家居住,因他们属于商业户口,一直没有拆建,况且有人居住,所以保存相对完好。
我继续沿着西仓老街由西向东探寻。8点钟左右,走到蔡氏义庄时,远远见一把铜锁散发着寒气。我不死心,想从门缝中张望时,发现有个联系电话。我拨通蔡先生电话后,他说马上就到。移时,一个体态较胖的壮汉骑着辆不匹配的小巧电动车赶来。他边揩汗边开锁,打开门后自我介绍说叫蔡建刚,是民间公益人士,又一脸抱歉的表示有急事要办,让一起来的老蔡先陪我。
从示意图上可以看到义庄是三造形制,其主体建筑敦本堂,曾是西仓大队的大会堂,凡大型集会、文娱活动都在此举行。20世纪80年代,义庄大部分拆毁,部分建材用于修复鸿山铁山寺。余下房子因是供销社的财产才幸免于难。后来,这些房屋卖给了私人。现在,由民间公益人士王华女士租下来,供游客免费参观,终极目标是修缮后申遗。义庄中很有价值的应是嵌在墙壁内的3块青石碑,随着岁月的流逝,底下一块字迹有些漫漶。据建刚说,家谱里对碑文有记载。义庄里有拆迁户舍不得丢弃的杂物,我挑选了几件少见的家用杂具拍了一些照片。其中有只四角形的竹篮与众不同,上面用红漆写着:七九年七月立,蔡志霖。竹篮居然还八成新,可见主人是多么节俭。
8点半左右,我从义庄出来,与匆匆而来的建刚又匆匆而别,他说在街尾的菜场等我。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排老式店铺,古朴的木栅板上铁锁次第相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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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小河与西仓河成直角交汇,其实手中只要有竹竿,就可以一跃而过这条叫更里河的小泾。河两岸都是有些年代的房子,小泾活脱脱一条水弄堂。驳岸石缝间不知名的花草摇晃着小脑袋,把河水映衬得愈加灵动。我正欣欣然,冷不丁河中卷起一个半圆的水花,好响!我以为是住家在扔垃圾,此时,东侧临河的窗户开启处,露出一位老者饱经沧桑的脸,她显然也是被水声惊动的。我问是怎么回事?她说是鲤鱼消子。见我惊奇的呆样,她指着西仓河说,你看看。我扭头望去,有位老者驾一叶小舟,在撒网捕鱼。附近,还有鸭子追逐,戏水。蓦然回思,久违的江南水乡,近在眼前。
我行走间的困惑:有圆孔的金山石横亘在驳岸上,你属哪个码头的系缆石?两个青础石砌在护墙路牙里,你或许承压过木柱?丈余长的石头静卧在蚕豆旁,你是乡绅之家的台阶石?一对纹花的石栏杆置于窗前,你该是大户人家的井栏吧?几扇窗格靠在墙角,内宅的格子门为何在此?合抱的石墩,主人在孔内植花,想当年你支撑过厅柱;河畔的磨盘,云雀在缝隙觅食,忆往昔你折磨过粮食。诸物兄,我要把你们一一摄入镜头,向农家乐民居的庄园主炫耀。
西仓河的尽头就是锡东大道,河边建有电灌站,此处水面宽阔。对面驳岸上,一个身穿牛仔裤的中年男子悠然垂钓,高大的树木似撑开的遮阳伞,鱼儿肯定喜欢如此环境。
右边就是菜场,我在建刚的办公室与他再相见时,才知这里是他们一群民间公益人士聚会之所,他们在这里商讨如何保护西仓古镇,如何传承氏族文化,如何以先导者的言行影响大众,直至各级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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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提出想查阅蔡氏族谱时,他立刻打电话给同道王华,她在电话中说要到十点钟才能赶到。因我的行程安排较紧,只能后会有期了。9点15分,我与建刚告辞,去寻找他推荐的明代住宅。
我关注了附近的村标,得知这里叫麻雀园,与之匹配的还有个乌鹊泾,土不拉叽的村名饱含着历史的信息。见屋后有民国时期的建筑,我兴趣徒增,用手机频频拍照。谁知,古老的建筑物云般涌出,令我目不暇接。一栋楼房鹤立鸡群,上半身攀缘藤蔓植物,下半身蚀剥粉墙本色,空洞的窗户似无奈的眼睛,充满了沧桑感。后来从建刚处得知,这里先后司过粮库,诊所之职。
一排排圮坍壁倒的民居,从墙壁,望砖残存的石灰粉饰上,可以断定在集体种田时期,这里曾是闹猛的粮库。如今,连燕子也不再光顾。在一片静谧中,我逐屋搜索着零星的遗存,从建筑物的结构分析,原居民当属中产阶级。我凭借生活经验,想象着生发在屋子中的人世间。
一丛月季从竹篱笆“红杏出墙”,吸引了我,看旁边的门牌号码是中弄205号。一只七石大缸倒扣在篱笆墙旁,足以表明这里有人居住。我轻叩紫红大门,无有回音。见朝西的侧门开着,我怀有一线希望,趋前踏入,门里有门,还是无人应答。
据后来听建刚介绍,现居住人叫吴良毅,其爷爷吴羡官,吴羡官的母亲是蔡家五房中人,因五房人丁不旺,所以叫吴家来住。原先正房(清朝建筑)供奉五房的祖先牌位,故称长明堂。前排建筑(三间房和一个小天井)是吴羡官在1946年建造的。听说里面还有些老建筑和老物件,惜无缘欣赏。也好,断臂维纳斯不是留下遐想的空间吗?“一夜观尽长安花”似乎也不完美。
河对岸有一排房子,北侧有一座小桥,似曾相识。我想起老蔡送我到外更里桥时,指着北侧的桥说,那是里更里桥。呵!原来外更里桥头的民居就是明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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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返回到窗户空洞的楼房边,转道西仓街,朝西走了一会,约10点,就找到了明宅。刚才路过时锁着的门,如今门洞大开。我捷足迈入,一位老哥哥正在翻晒杂物,见到不速之客有点惊讶。随之,他的老伴走来,自言自语地说,刚刚开门就有人进来,太巧了!我连忙解释:我是来拍点照片放入书中。她说又是出书,那你去拍吧。一向眼钝的我,突然想起她就是那个说鲤鱼消子的老阿嫂。
主人居住在南临街西临河的侧厢,属于第一廗(dài),第二廗就是明代住宅。两廗之间是天井。我记住了建刚的提醒,先拍不可多得的纹花瓦当和门楼砖雕。门楼几经运动,能够完好保存下来,实属奇数。
大厅门槛呈马鞍形,地砖现龟裂状,这是数百年来践踏的“成果”。厅堂堆放着长台、春凳、八仙桌、圆台面等杂物,角落里有拔秧矮凳。北侧4扇落地板壁,后面还有两架屋。东侧间门板、五斗橱、被头箱、旧棕垫杂陈,还有一张先人摄于民国年代的照片。西侧间蚕台上叠放十余只蚕匾,另有痰盂、竹篮、拗手桶等生活用品。幸喜的是古宅因有人居住,不至于霉尘气扑鼻,但物品基本上蒙有陈年灰尘。
或许主人不知明宅暗宅,所以我没有询问,抓紧时间“咔嚓咔嚓”。望着男主人等候的目光,我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告辞,临走附上一句,到时候送本书给你们。以此打消他们认为我是骗子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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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点20分左右,我途经义庄,发现里面有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建刚和老蔡,还有两位女士。建刚惊喜地问,你还没有走?我说老房子太多,绊住了脚,刚刚从明宅出来。他指着一位女士:“这就是我刚才说10点钟到的王华。”“哦!太好了,我正有新的想法与你们谈谈,”我兴奋地说。
我想在《梦萦古皇山》中增加一篇关于西仓的文章,他们说:“好呀!”话题又转到了明宅,清光绪时,蔡氏第二十七世孙焕廷,承五世家传习武艺,义勇闻于乡,钦加五品衔,赏戴蓝翎,授武举人。之后,大厅悬置金魁匾额,门厅两侧架子上竖立刀、枪、剑、戟等兵器。此厅称金魁厅。
11点钟,我与他们道别。我来到蔡余生的小店,想与他打招呼时,家人说他去竹园挖笋了。路东一湾池塘边停着两辆电动车,两位女子跨下车,脱去鞋袜,去水中摸螺蛳。我问他们螺蛳多吗?回答说:“多,你来吧。”我婉拒了她们的美意。
面对那树枝婆裟的倒影,那菜花怒放的倩影,那摸螺农妇的侧影,我将在西仓摸到的“螺蛳”一一梳理:义庄的善举,明宅的遗存,民居的现状,淳朴的民风,徐陈的悲剧,民间的公益,我要把原汁原味的西仓——这颗“螺蛳”献给诸君品尝。
感谢蔡建刚先生、王华女史提供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