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我的“额额亲娘”

  | 孙晓晖 文 |

  “额额亲娘”是我的奶奶。此称呼缘由她是个小脚,走起路来一额一额的,村里人给她起了个雅号“额额”,都叫她“额额阿婆”。于我而言,就是“额额亲娘”——无锡人称呼奶奶为“亲娘”。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我们一家从无锡城下放到故乡前洲西塘大队务农。我似乎头一回感觉“额额亲娘”的存在,眼睛直勾勾盯住她那双一额一额的小脚。她疑虑地看着我们一家,不明白一直在城里干得好好的父亲,怎么突然带了老婆孩子一家人回乡下种田了。一个乡下的小脚女人怎么会明白时世的变异?

  奶奶的那双小脚是个谜,大概除了我爷爷谁都没见过。即使洗脚她也关上房门,从不示人。记得我十多岁那年,忽然心血来潮想看看奶奶那双脚。我借口帮奶奶洗脚,她开始不肯,拗不过我的死缠,最后答应了,并说:“丫头啊,我是怕吓着你呐。”那天我帮奶奶把洗脚水端到她房里,关了门,我先帮她脱了鞋,她自己把那长长的裹脚布一层一层解开,当脚完全裸露时,天呐!我真的吓着了。那是双什么样的脚啊!乍一看那是连在小腿末端的两团肉疙瘩,足弓、脚掌全窝成了一团,除了大脚趾外其他四个脚趾像被折断了似的裹在了脚底。这景象把我的心刺痛了,我抱着奶奶哭了。奶奶拍着我的背,说了一句话,让我至今难忘:“丫头啊,吃那样的苦,就是想一世做个受人看重的女人啊。”

  “额额亲娘”虽然走路一额一额,却对儿子和孙子孙女满满倾注着爱,在我们下放前的日子里,奶奶不顾车船劳顿,时常从乡下来城里看望我们,总是一根小扁担挑着许多自家地里产的吃食,山芋啦、芋头啦、玉米啦、甜瓜啦,还有一种叫“甜芦粟”的绿色秆子,状如甘蔗,用牙将皮撕咬掉,里面实心秆子像甘蔗一样甜。每次奶奶来城里,那就是我们几个小孩的节日。在几个孙辈中她最喜欢我的姐姐,因为姐姐是她从小带大的,像她的幺女一般,我有些妒忌,好几回我偷看到她给姐姐盛的粥比我碗里稠了许多。在那粮食紧张的岁月,真的很计较呢。

  我们城里的家在南门外伯渎港边,逢过节时,“额额亲娘”蹒跚着小脚乐颠颠往城里跑。她的挑子里,端阳有粽子,中秋有麦饼,冬至有团子,过年有年糕。这时我们兄弟姐妹都会在门口翘首以盼,每见到她的身影,我都会怜惜她那双小脚,希望那双被扭曲的小脚好生休养,然而,我的“额额亲娘”偏生要用那双小脚作出惊心动魄的壮举啊!

  按当时的政策姐姐是符合条件回老家而不用去苏北的,只是需要老家村里开个证明,证明前洲西塘是姐姐的祖籍地,且在老家有房可以安家。可是在那个乱哄哄的年代我们家也乱糟糟的,父亲在单位被关押审查,维护一家大小的担子都由妈妈一人承担,哥哥已经去了苏北,姐姐也报了名准备去苏北,妈妈也许觉得,去苏北有集体照顾也蛮好,顺其自然吧。因此姐姐回老家的事没有人过问。直到奶奶看见村里有的城里孩子回村里落户了,一问原因,问题在那一纸证明上。她急忙赶到大队部,哪知队长说:“你们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开证明?人家的回乡手续早办过了。”最后他还说了句让奶奶听了急断肠的话:“听说城里办回乡手续这两天要截止了,我证明可以开给你,也不知能不能赶得上。”奶奶拿了证明就往轮船码头赶,老天爷有意捉弄人,去无锡的末班轮船,半个小时前开走了。怎么办?奶奶简直要崩溃了。

  从前洲到城里50多里路,凭奶奶的一双小脚,走到城里谈何容易?可奶奶就是毅然出发了。五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已经没有几个人还记得那个春天的下午,在大运河的塘岸上,一个小脚老太太怀着一个伟大祖母对孙女的爱,从前洲抄小路、走田埂来到石塘湾,过了石塘湾就沿着大运河再继续往南,这时太阳快下山了,一抹如血的残阳里,一个小脚老太太在古老的运河塘岸上一步一步,不!一额一额,走走停停,到黄巷,到吴桥,过三里桥、莲蓉桥,经中山路、南长街,过清名桥,过伯渎桥,到我们家时已经是下半夜一点多钟了。敲门、开门,我们看到奶奶时都惊呆了。我记得那天奶奶满脸通红,大家你一句我一句问她:“你怎么这时候来呀?”“你是怎么来的呀?”她什么也不说,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指指自己的口袋说:“证明,证明!”问她:“什么证明呀?”奶奶答道:“晓敏(姐姐)的证明。”我从奶奶的贴身衣袋里掏出那一纸证明,姐姐一把抢过一看,一切都明白了。姐姐哭了,妈妈哭了,我和弟弟妹妹都哭了。

  事后我们才知道,奶奶那天出发时怀里揣了喝剩下的半瓶白酒,再去小店买了一包糖(那种糖纸包的硬糖)带在身上,走累了就在塘岸边坐下喝一口酒,剥一粒糖含着。她就是这样走走停停,坚持步行到了无锡。

  姐姐就因“额额亲娘”半夜跋涉送来的一纸证明回到了乡下,与老人家相依为命度过了虽艰辛却充满了慈爱的幸福时光。我问过姐姐,回乡务农的日子里最贴心的是什么?姐姐回答:“是亲娘,是亲娘那双坚韧不拔的小脚!”